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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希腊的时候,去了爱琴海上的一个小岛:麦克诺斯。 这是个非常漂亮的海岛。像爱琴海其它的海岛一样,岛上的房子都刷成雪白的颜色,既反射掉了爱琴海夏日酷烈的阳光,保持了室内的凉爽,又装点了整个城镇的色彩。这样的房子,配上一些天蓝色的钩边线条,以及开得如火如荼的色彩鲜艳的九重阁花,使得小镇的街头巷尾无处不是风景,无处不可流连忘返。 不过爱琴海有上千个岛屿,其建筑风格大同小异。若说只是观光赏景,可选择的岛屿甚多,没必要一定来麦克诺斯。因此,选择来这里的游客中至少有相当一部分另有企图——麦克诺斯的天堂海滩是举世闻名的裸体滩,似乎爱琴海的美丽与浪漫加上希腊古典雕塑里的那些女神像总让人对这个海滩有一种特别的向往。 不过,我在天堂海滩可以说是大失所望,满海滩密密麻麻的沙滩椅、遮阳伞,却人人都穿着泳衣在那里东张西望。从滩头走到滩尾,也没看见一个裸体的。租了躺椅晒了一个下午,只看见不远处几个美国女学生去了上装。基本上这个海滩跟任何一个地方的海滩都没什么两样,与传说中的天堂几乎是毫不相干。 晚上回到旅馆,跟主人聊起来,才知道天堂海滩的繁荣期早就过去了。因为名声太大,游客蜂拥而至,但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的却没几个,大部分是跑来看别人赤身裸体的。天体主义者们虽然不穿衣服,但并不想给别人表演脱衣舞,所以天堂海滩上裸体者便日益减少,普通游客则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普通海滩,只剩下裸体滩的名声还在到处招摇,吸引着不明真相的看客们。而离开了天堂海滩的裸泳者们则在一个更偏辟的海滩另辟幽境,那里叫做“超级天堂海滩”。 第二天开车去了超级天堂海滩,那里果然比天堂海滩远得多,路也陡峭得多,特别是从山崖下到海滩上的一段,坡度极大,偶尔从反光镜向后看看,只看见一片青天。 超级天堂海滩上人似乎比天堂海滩要少,也能看到货真价实的天体主义者,不过数量仍然寥寥无几,大部分人还是泳衣泳裤穿得整整齐齐。此外,如果你像我一样听见裸体滩的名字就想像满滩的真人版维纳斯,你就会跟我一样大失所望。为数不多的裸体中男性的数量远远压倒女性,而且很多是明显的同志。在超级天堂转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不想看到的远比想看到的为多。失望之余,在酒吧要了一杯冷饮,跟男侍者闲聊两句。 “不是有名的天体海滩吗?怎么看不见几个天体?”我问。 “看的多,脱的少,脱的自然就去了别的海滩。”他回答时,两眼紧盯着我穿着整齐的衣裤,大概在想:“这家伙连泳衣都不露出来,还好意思问这样的问题。” “那新海滩叫什么名字呢?” “地狱!” 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有句名言,叫做“他人即地狱”。我以为天堂海滩的故事是对这句名言的最好解说——不但能让我们直观地理解萨特的本意,而且能看出他的局限。 萨特这句话来自他的名剧《禁闭》。在这出戏里,刚死掉的一个懦夫、一个荡妇和一个女同志被关在了地狱的同一间监禁室。荡妇讨厌女同志,一心追求懦夫;懦夫最关心的却不是性欲,而是如何洗刷胆怯的名声,于是求助于女同志;女同志本性厌恶懦夫,只对荡妇心怀鬼胎。三人就在这种纷繁复杂的关系中互相折磨,每个人都试图从别人那里得到肯定而不可得。懦夫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喊出“他人即地狱”的名言。 在萨特对这部剧所做的解说中,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萨特认为剧中人物的苦难来自于他们依赖于他人的目光而生存的事实,每个人都试图在他人那里获得对自我的价值的认可,结果只能是让他人来折磨自己。其次,萨特认为他在剧中不仅描述了生存的苦难,而且也给出了问题的答案。他说监禁室的门曾经打开过一次,但主人公没有选择离去。在萨特看来,只要我们选择行动,我们就重获自由,从而离开了他人给我们制造的地狱。 从某种意义上说,天堂海滩的故事比《禁闭》一剧也更有说服力。在这里,“地狱”是名副其实的“他人的目光”。这里的“他人”甚至不像《禁闭》里的他人那样勾心斗角,恶语相伤,乃至于拔刀相向。在这里,“他人”只需要看你一眼就足以让你无地自容,让你宁可逃往“地狱”也不再生活于他人的目光之中——不止是“他人即地狱”,简直是“他人胜地狱”。此外,天堂海滩的故事还揭示了“他人即地狱”的发生原因:“他人”对“自我”的看法与“自我”对自己的理解有着本质的不同。天体主义者裸身是为了实现回归大自然的理想,是一种理想行为;而当一个不肯脱光衣服的游客来到海滩时,他的注意力显然都在那些他不愿意裸露的部位上。这样,天体主义者在游客的眼睛里,就成了一种观赏物,而不再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因此,他人并不需要真的对我们做些什么才会成为我们的地狱,仅仅是他们的理解就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但是天堂海滩的故事还有另外一面,萨特解释了摆脱地狱的出路在于选择离开,但是没有说清楚离开以后会怎样,而天堂海滩的故事则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离开以后,仍然是地狱!如果我们不断选择逃离他人的目光,最终我们将逃到一个与世隔绝、完全封闭的自我中去。对于那样一种自我,我以为除了“地狱”以外并无更好的名称。 一方面“他人即地狱”,另一方面完全逃离他人的自我仍然是地狱,逃来逃去,我们只是在苦难中打转,这便是“天堂海滩怪圈”,也是生命的基本难题之一。人类对这个问题,无非有两种解决方法:自我主义与他人主义。现代文明以自我主义为主流,比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和海德格尔都主张摆脱他人,坚守自我。很多古代传统则倾向于他人主义,强调放弃自我,跟随他人,包括完美意义上的他人,比如神。不妨看看《塔木德》的《天下通道精义篇》里的一段: “左右皆眠,则不当醒;左右皆醒,则不当眠。左右皆笑,则不当泣;左右皆泣,则不当笑。左右皆立,则不当坐;左右皆坐,则不当立。左右皆读经,则不当读传;左右皆读传,则不当读经。要之,人不当有异于众望。” 理想的人生似乎应该是一种在他人与自我之间找到平衡点的人生。可惜这平衡点对人类来说始终是一个问号,没有人能告诉我们道路在哪里,我们只能自己用生命去摸索。 至于地狱海滩,我就没再去寻找,因为我不想再加入到驱赶天体主义者的目光行动中去,要是他们的“地狱海滩”再失守,下一站就该是“超级地狱”了吧。 张平 2011年7月6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走遍世界》杂志2011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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