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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哪个历史事件像纳粹屠犹事件一样获得了如此多的纪念建筑。东到俄罗斯,西到美国,南至以色列,人们建造了数十个纪念建筑,来记忆这一空前绝后的人间惨剧。我自己就去看过其中的五个: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美国华盛顿、旧金山、波士顿的大屠杀纪念碑,以及德国柏林的大屠杀纪念碑群。若说规模之浩大,工作之细致,自然是无人能与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相提并论。这座纪念馆不仅占下了整整一座山头,集资料丰富的博物馆与精心设计的纪念建筑群于一体,而且本身也是一流的研究与教学机构。它所发布的有关大屠杀问题的研究成果具有极高的权威性,每年还为各国人士举办大量培训班。2010年,当大屠杀纪念馆的教育部门负责人请我为第一期中国教育人士培训班讲课时,我几乎是不加考虑地就答应了,在我看来,到那里去讲课,其荣誉不低于去世界任何一家顶级教育机构。 尽管如此,真正让我感到惊讶,引起了我最多思考的,却是柏林的大屠杀纪念碑群。 这个纪念碑群地处柏林中心,距离柏林地标性的勃兰登堡门不过几步之遥,属于游客们的必到之地。整个碑群占地1万9千平方米,由2711个长方体水泥卧碑构成。这些水泥体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加上碑群所在地是一个斜坡,更显得参差不齐。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每个碑体的长宽高比例都是一样的,行列也排得很整齐。从1989年提出到2004年建成,这个碑群光是建筑费就花了2500万欧元。 我到达的那一天是八月的一个早晨,柏林像往常一样阴云密布。走进碑群,首先是看见一大群人坐在一片纪念碑上,专心地听一个中年男人讲话。从服装打扮上就觉得是以色列人,走进一听,果不其然,说的是希伯来语,讲的是大屠杀的相关问题,听众大都一脸严肃,问的也都是严肃的问题。再往前走,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两块纪念碑上,满面春风地在吃两个中餐馆的盒饭,旁边是一个立起来的行李箱,看来这是一对刚到柏林的情侣,还没找到住处,先来名胜景地观赏。勃兰登堡门附近没多少可以闲坐的地方,纪念碑群的卧碑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免费舒适的餐桌餐椅。此时阳光从阴云里洒下来,落在他们金色的卷发上,照着他们的欢笑,几乎让人忘记了这块纪念地所承载的历史重负。走到纪念碑群的另一边,我看见一群孩子在碑顶上兴高采烈地玩“跳顶”游戏,这种近年在欧美青少年中颇为流行的游戏带有很强的冒险性质,以色列便有中学生在跳跃屋顶时失足摔死的事故。不过在这里看见这种游戏,不禁让人莞尔,因为这纪念碑群的设计实在是很适合玩这种游戏,碑体之间距离不大,落差不高,却连绵不断,站在碑顶,连我自己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不过游戏没进行多久,很快就有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卫跑来,把孩子们都叫了下来。 等我走到碑群的西北角时,真正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一对青年情侣正坐在一块纪念碑上缠绵。此时已经不早,纪念碑群四周已经有了不少游人,而他们就在云光碑影之间拥抱、接吻、抚摸、喃喃诉说绵绵的情话。旁若无人,旁若无碑。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离开,走过我身边时留下一串希伯来语,惊得我差点把相机摔了——要是他们敢在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干这事,非让人揍扁不可! 如本文开始所说,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乃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惨剧,与此前此后发生的任何屠杀罪行都完全不同。通常的屠杀罪行,均从实用目的出发,或者是为了让敌人屈服,或者是让胜利者发威,一般范围有限,屠杀手段也是战争手段。纳粹屠犹,其动机是当时被看作科学理论的种族优劣学说,其手段是高效低耗的工业化集约方式,因此这场屠杀的残暴与规模至今无人能比。正因为如此,纳粹屠犹绝对不是一两个民族之间的事情,而是失去道义根基的现代文明对人类生存的整体威胁,因此即使是美国这样与该事件无关的国家也大量兴建纪念碑,而联合国则为全世界制定了纳粹屠犹纪念日,目的便是让全人类记住这一事件,防止悲剧重演。由此,相关纪念建筑及其访问者的庄重肃穆也是可想而知的。德国是这场大屠杀的发生地,本该更加郑重,何以此地的纪念碑群的参观者反而如此无拘无束? 跟其它纪念建筑相比,柏林纪念碑群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无论是在碑群旁边还是在碑体上,你都找不到一点有关大屠杀的记录。碑群里有一个地下“信息室”,那里收集了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整理的遇难者名单,但如果不是走到信息室门前,你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信息室的存在。这也难怪,因为当初的设计本来就没这个信息室,这是德国国会批准时考虑到这个设计方案“太空洞”而后加上去的,根本也就不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 不可否认,缺乏文字说明使纪念碑群拥有了很强的娱乐性:那些纵横交错的碑间小道看起来好像欧洲传统花园里的迷宫建筑,是玩迷宫游戏或者捉迷藏的好地方;四边低矮而平滑的碑体是游人栖息的理想场所;在碑顶行走的挑战性也非常撩人动心。总之,整个建筑群有一种强大的邀请力,仿佛在用无声的建筑语言牵引你走得深一点,再深一点。设计者曾坦言设计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可言,而我以为“娱乐性”其实是其设计的主要目标之一。设计者的用心实际上是想在访问者与纪念碑群的互动中把访问者吸引进来;他不会没预见到孩子们在这里嬉笑玩耍的情形,只是题材敏感,不便明言而已。 那一天,我站在纪念碑群中,觉得那些高高低低的纪念碑象一排排琴键,那些在碑间或碑上活动的人们则像是弹奏的指尖。这是我很久以来对历史的一个看法:如果用音乐来比喻的话,历史更多地是一排琴键,而不是一支乐曲。那种冷冰冰一成不变的“历史真理”或许存在,但它对现实人生中我们与历史的关系意义不大。历史是一排琴键,是因为历史的价值在于每一个人都可以用他特有的方式与历史互动,恰如面对一架钢琴,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演奏方式,可以有自己偏爱的曲调。历史不是一部教科书,而是我们的生活平台的一部分。历史学家的价值则在于帮助我们意识到这个平台的存在,而不在于指导我们在这个平台上做什么。正如纪念碑群里那些各有所为的游人那样,无论他们在那里做什么,最终大屠杀的记忆会通过那个平台传达给他们,而他们则始终是以自己的方式来记忆这一事件并对此作出反应的。因此,“把人们吸引到历史中来”比“教育人们认识历史”有意义,这也是柏林大屠杀纪念碑群让我感觉出色的地方。 张平 2011年8月15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走遍世界》杂志2011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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