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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人 |
2012-01-01 05:3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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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是人迹罕至之地,极地人也往往是些非同寻常之人;而那些从其它地区自动前往极地生活的人便往往更不寻常。 我对极地人的感觉首先来自阿拉斯加。北极的定义原本众说纷纭,有按纬度划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圈的,有按气温划成一个天然冰室的,也有按动植物的分布划成极地动物园或者植物园的。无论如何划分,阿拉斯加北部总是在极地的范围里,连带整个阿拉斯加也就都成了广义上的极地。这块“最后的边疆”的人们有着某些寻常难见的生活习性,比如五分之一的人口有飞行执照,因为到处是水陆两阻的天险之地,许多地方只有驾驶飞机才能抵达;比如有时出门会背上长长的步枪,因为极地是野熊出没之地,没有一瞬间两枪命中野熊要害的本钱,碰上攻击就只好束手待毙;比如家家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因为这里造房子不需要建筑师的资格,所以几乎人人都是自己从建筑商店拖来材料,碰上不会盖的地方,就跟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打探讨教;再比如家家都不上锁,夜不闭户。 阿拉斯加的旅社,大多是私人住家。这里房子大房间多,主人便拿出几间来作客房,客厅变成了公共活动场所,旅客们晚上可以在这里聊天说话,结交朋友。主人往往也是厨师,早上总能做顿饭给大家吃,早饭往往也伴随着宾主间的交谈,颇有家庭的气氛。这样人员杂色之地,却从不上锁。有的客人入住时主人干脆不在家,留张条子说明哪个房间是谁的,哪个卫生间归谁使用。客人到达,推门便入,放下行李便出去游山玩水,全不管行李里有多少贵重物品留在了那个不知根底、无锁无扣的小旅社里。关于这件事情,我跟阿拉斯加本地人聊过,他说城镇里的房门通常还装的有锁,不过是没人上锁而已,到了他老人家住的极地荒野里,干脆连门锁也不装的,压根就没想过要锁门这件事,也从无盗窃事件发生。我说我们中国人现在是人心不古了,但早先也有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上古美好时光,孔夫子的书里便记的清清楚楚。他问我孔子是什么时候的人,我说大约两千五百年前吧。他听了双目圆睁,一付不相信的表情问道:“怎么?你们中国人两千五百年以前就得锁门了?” 问这问题的是托马斯。我是在Denali国家公园外的旅舍里碰上他的。那天晚饭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他父亲,他说他住在阿拉斯加的极北荒原,老父从加州来看他,他便带父亲看看本地名胜。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我便立刻对他的身世来了兴趣。追问了一会儿,知道他从小在加州长大,原来是加州硅谷高科技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十年前对整天面对电脑的高科技生涯心生厌倦,便辞职出走,四处漂流,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当他走到阿拉斯加的北部荒原后,便立刻明白自己的归属之地在此,自己的生命属于这里。他在这里组织了一个旅行社,自任导游。不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行社。托马斯带领的是货真价实的北极探险团,出团时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而是依靠步行与划艇穿行在夏季北极的河川与荒野之间。自己带帐篷卧具在荒野过夜,自己带干粮炊具在露营地烹调。与他们共享那片天地的是北极熊、北极狐、驯鹿、各种候鸟和荒原里低矮的野草杂花。对于托马斯来说,无论加州的天气如何温暖,生活如何舒适,收入如何丰厚,工作和生活都不能统一起来成为他自我的选择。但在阿拉斯加的冰雪严寒之中,无论生活和工作都属于他自己,都是他所热爱的那个自我。 几年后,当我在Longyearbean登上探险号北极游轮时,“不锁门”的震撼再次劈面而来。探险船上光是专业摄影师就有十多位,其他游客也有很多携带了专业级摄影器材,然而船上客舱却一概不锁门。理论上人们可以自由进入任何一间舱房拿走任何东西,实际上这类事情却从未发生过。跟船员讨论这件事情,他们说这是“相互开放准则”的作用,一个自己也家门洞开的人不会去利用别人不锁门的机会干坏事,因为一旦“互不侵犯”的共识被打破,自己也就灾难临头了。 以色列人有一种天然的凝聚力,在游船这种地方,以色列人往往订票时就已经打听好还有哪些以色列人在船上,以便往来。所以我们上船第一天,另一对以色列夫妻就过来打招呼,说是订票时跟旅行社打听,知道还有一对中国夫妻定了这班船票,上船后看见只有我们一对中国人,便来约定一起吃晚饭。通过跟他们交谈,知道船上还有两个以色列人,一位专业摄影师,另一位竟然是向导兼登陆橡皮艇的驾驶员,而且是位女性。 第二天我在甲板上认识了这位不凡的女性。奥莉今年五十多岁,原是以色列国家银行的高级外汇主管,在耶路撒冷的国家银行总部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五年前她利用假期乘坐探险船去了一趟南极,那里的山川风物使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撼。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银行高管开会,第一个通知是利率即将上调半个百分点。奥莉听了这个通知,如同晴天霹雳,整个会议再没听进任何话去。她不敢相信外边的世界如此丰富宽广,而她自己就是在这些枯燥无味的百分点中度过了生命中27年的黄金岁月的。很快她便辞去了这份令人羡慕的高薪职位。由于以色列银行规定自动辞职者不享受福利待遇,她甚至连退休金都放弃了。辞职后的奥莉在南北两极奔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半年后终于找到探险号上的橡皮艇驾驶员的工作,冬天随船去南极,夏天随船去北极,开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虽然五十多岁的年纪还要长年住在集体宿舍式的两人一间的狭窄憋闷的底层舱房,但是天高海阔的冰海荒原给了她无可比拟的归属感。 现代犹太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晚年曾经推崇一个理论,叫做“人就是他的生活”。我们时常对自己的生活表示不满,怀才不遇也好,怨天尤人也好,总之是认为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能力,自己应该是另外一个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但是按照“人就是他的生活”的理论,在我们的生活之外,并不存在另一个自我,生活便是我,我便是我生活中的那个人。无论你对你的生活有何等不满,只要你还在过那种生活,你便是你所不满的那个人。如果你真想做另外一个人,那么你的唯一选择是行动,是过另外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你半途而废,你也无法抱怨生活对你不公平,要抱怨只能抱怨你自己不是你想做的那个人。对此,很多人也许会大声抗辩,说的的确确是生活没有给自己机遇,说改变是何等困难。但是如果我们看看托马斯或者奥莉这样的“极地人”的生活轨道,我们是否还会心安理得诿过生活,而坚信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呢? 张平 2011年10月12日 于北京 发表于《走遍世界》杂志2011年11月号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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