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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理由 |
2011-05-09 01:08: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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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曼哈頓》裡,伍迪•艾倫問了一個出色的問題:“為什麼生命值得活?”他的回答是這樣的:“我猜是某些事物讓生命變得值得活。對我來說,我會說:(喜劇明星)格洛克•馬爾克斯,這算一個,還有,(棒球明星)維利•梅斯,還有,《朱庇特交響曲》第二樂章,還有,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土豆頭藍調》錄音,自然還有瑞典電影,福樓拜的《情感教育》,馬龍•白蘭度,(瘦皮猴歌星)佛蘭克•辛納區,保羅•塞尚畫的那些不可思議的蘋果和桃子,三合(中餐)館的螃蟹……翠茜的面容……”
凡可言說者,皆非生命的意義,因此伍迪能給出來的,只是一些包含了“生命的理由”的具體事物,你可以解說這些事物,但這不代表你所解說的便是問題的答案。同樣,當我問自己“為什麼旅行值得去?”我腦海中所浮現的是在阿拉斯加小鎮Homer的一家小飯館裡與佛蘭克的對話,黃石公園熱力噴泉區徜徉的下午,維也納金色音樂大廳取票間的夜晚。
【佛蘭克】
Homer是我旅行生涯中很少幾個給我“天涯海角”感覺的地方。阿拉斯加是地球的角落,Homer則是阿拉斯加的角落。我到達Homer時,捕魚看鯨的季節都過掉了,加上那天冷雨飄飄,滿目陰霾,海上的景色都藏身雲霧,路旁的店鋪大多關張鎖門,等待來年,無論街道上還是海港里都找不出幾個人來,讓我感覺無論這小鎮還是我自己都已經被世界遺忘了。那天晚上,我們在小鎮的街道上開着車轉來轉去,想找一家像樣的館子吃頓熱飯。冷雨夜色里總算看到一家燈紅酒綠地還開着門,招待卻說桌子都坐滿了,只剩吧檯還有位置。
坐下沒多久,我就跟旁邊的一位中年人聊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他的相貌還是他的語氣中帶着我所熟悉的猶太特徵,我居然不經意間用希伯來語問了他一句話。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便連忙道歉,誰想讓我更吃驚的事情發生了:他用熟練的希伯來語回話。
他叫佛蘭克,是阿拉斯加大學生物學系的終身教授。像許多美國猶太人一樣,他也曾回故里尋根,在耶路撒冷住了兩年,學會了希伯來語。我們的話題很快就轉到了阿拉斯加的猶太社區上。我原來以為猶太人大多躋身腦力行業,與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無緣。佛蘭克卻說並非如此。他說猶太人在帝俄時代就已經在阿拉斯加安居樂業。美國買下阿拉斯加時,本地的工商業與政府機關中猶太人都占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阿拉斯加的猶太社區有三百多人,不僅擁有自己的會堂,而且剛剛建成一座社區博物館。說起阿拉斯加猶太人與故國的關係,他自豪地提起:以色列建國時將數萬也門猶太人一夜之間運往以色列的“魔毯行動”便是阿拉斯加猶太社區一手操辦的,租用的便是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飛機。
猶太人口雖少,對旅行的喜愛卻如痴如狂。我在旅途中時常能聽到幾句希伯來語,做幾句讓雙方都興奮不已的對話。所以,如果是在紐約或者舊金山這樣的咖啡館遇到佛蘭克這樣的人,我絲毫不會覺得意外。但是在地老天荒的Homer遇見,的確有點匪夷所思,用佛蘭克的話說:“全阿拉斯加會說希伯來語的人不超過十個,全中國會說希伯來語的人不超過幾十個,上帝卻讓我們坐在了一起。”
【黃石】
黃石天下奇,最奇的的是號稱“老忠實”的熱力噴泉。全世界像這樣卡着鐘點按時噴發的熱力噴泉一共不過三眼而已。不過,“老忠實”的表演我只看了一遍,整個下午的其他時間都在其他噴泉之間徘徊徜徉。
熱力噴泉區的其他噴泉沒有“老忠實”那樣準時正點,大多數也趕不上“老忠實”噴發時的高度和水量。能夠估算一個大致噴發時間的,旁邊會有一塊牌子告訴你,大多只是說上次噴發時什麼時候,通常多久噴發一次;估不出時間的,則消息全無,一切全憑你自己的運氣。
捕捉這些噴泉的噴發瞬間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你可能在一座噴泉邊等得海枯石爛,泉眼裡卻毫無動靜;或者你剛剛走開沒多久,就聽見身後噴發的聲音,知道跑回去也就噴完了,只好遠遠地一邊觀賞一邊惋惜;或者你從一開始根據可能性選擇等待的噴泉沒噴,噴的是大老遠一座你覺得機率極低的噴泉。搜尋的過程好像在玩一場噴泉的輪盤賭,只是這些數碼之間距離太遠了一點。
即便如此,這個奔波與等待穿雜、欣喜與失望共存的下午仍使我樂此不疲,似乎我寧願在不確定之中掙扎,而不希望在“老忠實”的準確之中枯等。
【金色音樂大廳】
去金色大廳聽場音樂會,是我在維也納之行前最後加上的項目。由於決定得如此匆忙,加上金色音樂大廳的網站是德文的,我什麼都看不懂,所以訂票完全根據行程中的空餘時間決定,我甚至沒注意這票到底多少錢,跟別的票有什麼不一樣。
音樂會的那天晚上,因為要從票房取票,我們提前一個到達金色音樂大廳。取票間的女孩一看我們的訂票情況,便說:“你們訂錯了。”原來我訂的不是音樂會,而是某音樂學院的畢業典禮,雖然也有表演,但大多是我們聽不懂的德文發言。經她指點,我才注意到我訂的票只有五歐元一張,大概在什麼地方也聽不到一場像樣的音樂會,跟金色音樂大廳幾十乃至上百歐元的普通票價相比更是明顯有誤。無奈,我們轉身離去,打算去中央咖啡館消磨一個晚上,那裡有上好的甜點和美妙的鋼琴演奏。
不過那位女孩叫住了我們。她跑進去跟什麼人商量了一會兒,拿出來兩張票,說是第二天晚上的音樂會的,座位在第五排正中,正常的票價是一百三十多歐元,我們卻只需用五歐元的票交換,不用多出一分錢。
第二天晚上,我聽了大概是這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場音樂會,卻跟省錢這件事毫無關係。
【理由】
如果一定要我說這三個時刻的意義,我大概會說旅程如人生,我們一生的難題在於我們究竟是該做熟悉的自己還是應該成為陌生的他人,已知與未知對我們同樣擁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我們卻困於選擇的艱難。旅途里的希伯來語之所以讓我興奮,乃是因為我們在陌生中找到了熟識,仿佛我們本來不是出來追求陌生的。棄“老忠實”而追尋“不忠實”,乃是因為未知和陌生是我們的宿命,固守相識則是我們的大敵,雖然結果不過都是看一場噴泉而已。在自我與他人,熟識與陌生之間,我們的生命是不可避免地充滿錯誤的生命,而面對錯誤,支持我們繼續前行的動力不是指責,而是原諒:原諒自己,也原諒他人;自己原諒,也希望他人原諒!這便是金色大廳的票房女孩給我的啟示。
但這只是我的探索,並非問題的答案。人生與旅程的真正理由並不在文字之中。在《曼哈頓》中,當伍迪念到“翠茜的面容”時,他翻身躍起,奔跑着去尋找這位分手卻難忘的昔日戀人,並終於在她遠赴倫敦之前站在了她的面前,吐露了自己的心聲。生命的意義原不在言說,而在於行動;生命的理由沒有人能夠給你,而需要你自己在行動中觀察體味。旅行的理由也是一樣,真正能夠讓你管窺答案的,是你理好行裝漸行漸遠的背影,是你在旅途中自己走出的堅實步伐。
張平 2011年4月15日 於特拉維夫
原載《走遍世界》雜誌張平圖文專欄2011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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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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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星辰的翅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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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1-05-23 12:48: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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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博主的文章常常有悠悠深遠的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共鳴。凡可言說者,皆非生命的意義。傳道書說,日光之下沒有新鮮事。日光之下的事,都是人可以言說的,都是虛空。虛空無法帶來生命之實,人也就常常渴望下一個客棧帶來的驚喜。人的一生,就像旅程,通向何方,這是信仰的內容了。謝謝如此深刻美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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