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華明——三年前,上海世博會把這個新建成的小鎮作為中國從農業國家向城鎮化國家轉變的典範。100多萬名遊客參觀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展館,在那裡,他們了解了農民是如何通過公平的交易,不花分文便過上了新生活。
如今,華明可能又是另一場變革的代表:中國新興城鎮的貧民區化。
社會失調的跡象比比皆是。在網吧和檯球廳消磨時間的年輕人說,他們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有工作。為了維持生計,上了年紀的人則不得不從事卑微的工作。社區和家庭結構遭到破壞。
最令人擔心的是自殺現象。當地人說,自殺時有發生。
中國正在推進由政府牽頭的城鎮化,這項計劃預計會在周六開幕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會議上得到認可。在此之際,許多人擔心,這裡大量的新住宅開發項目可能會落得與西方國家戰後住宅項目同樣的下場。它們本來是要解決一個問題,但卻有可能引發一系列新問題,而這些新問題可能會在好幾代人的時間裡困擾中國城市。
“我們說的是幾億人,他們正往這些地方搬,但這些搬了新家的人的生活水品實際上是下降了,”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研究搬遷安置地區的政治學者王慧玲(Lynette Ong)說,“首要問題是建築物的質量,其中存在大量腐敗現象,他們偷工減料。”華明還遠遠算不上危險的貧民窟。這裡沒有黑幫、吸毒現象或街頭暴力。鎮上近一半空間是綠地。通往小學、初中和高中的街道兩旁樹木林立。
但新居里,牆壁裂縫、窗戶漏風、電梯間的地板鏽跡斑斑。對那些被要求用自家祖傳的土地換公寓的農民來說,生活條件的下降更讓他們覺得自己上了當。
“那是他們的土地,”35歲的失業母親魏穎(音譯)說,“你必須要了解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她的父母住在一個粗製濫造的公寓裡。
絕望和疏離感透過自殺事件浮現了出來:深夜從陽台跳下、喝農藥或臥軌。
“我會出現焦慮症發作,因為我們沒收入、沒工作,啥都沒有,”40歲的馮艾菊說。她有兩個孩子,以前是個農民。2008年,她被迫搬到華明。她說自己買抗抑鬱藥物已經花了1500美元(約合9100元人民幣),以當地的消費標準來看,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從來沒有發言的機會;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們什麼。我想回家。”這些新城鎮裡的情形與其他一些流動人口居住的簡易房形成了鮮明對比。許多簡易房都是那些選擇離開他們耕種的土地,去城市工作的農民建的。牛津大學(Oxford University)研究流動人口社區的社會人類學家項彪說, 儘管窄小凌亂,但這些簡易房裡充滿了活力和上進的希望。
“大城市裡的這種流動人口社區通常被稱作貧民窟,但相比之下,要讓那些新的安置社區振興活力就更難,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它們和所有生產性經濟活動都不沾邊,”項彪教授說,“社區居民往往也是同一類人,都是弱勢群體。”
“無序拓展”
但華明背後的思路卻是截然不同。2005年,華明鎮被選做成功的、規劃良好的城鎮化典範。在中國,鎮是介於村和縣之間的行政單位。華明鎮總人口4.1萬,居民分散居住在該鎮管轄的分布在60平方英里(約合156平方公里)土地上的12個村子裡,其中大部分為農田。對中國北方而言,這裡的農田異常肥沃,因為水資源很豐富。華明位於中國最大的城市之一港口城市天津的郊區,以當地的手工藝品,比如裝飾性剪紙,和蔬菜而聞名。在天津,華明產的蔬菜很暢銷。
然而,城市規劃人員卻認為這是個大問題。
一份解釋為何要進行改變的宣傳稿件稱:“自然形成的村莊空間無序拓展,居住建築密度低,產業空間布局雜亂分散。”(官員拒絕了採訪請求,但已發表了大量和該項目有關的文章,讓外界得以洞察他們的想法。)村子裡沒有污水處理設施,“髒、亂、差”。
當時的想法是,把所有村子整合到一個叫華明的新鎮上。和之前12個村子占地三平方英里相比,新的小鎮占地不足一平方英里。其餘的59平方英里中的部分土地將被賣給開發商,以支付工程費用。這意味着,新樓不用農民和政府出一分錢。剩下的土地依然用於農耕,但要由剩下的少數農民用現代化方式耕作。這又會實現另一個目標:不減少可耕種土地的面積。對一個人口眾多且歷來擔心無法自給自足的國家而言,這是一個關鍵目標。
華明鎮從2006年3月動工建設,到完工僅花了短短16個月時間。鎮上大多是六到九層的樓房,十來棟這樣的樓房就組成了一個封閉小區。商業設施按官方要求集中在兩條街上,其他地方則是安靜的住宅區,圍繞在新建的公立學校周圍。鎮上還有一個漂亮的公園和湖泊,供居民晚上跳舞和休閒社交。
官方文件上,華明鎮最大的亮點是房屋面積的分配方式。
農民農舍里的生活空間有多大,就有可能在華明鎮換得多大的公寓。連農舍周圍的院子也會計算在內。
實際情況卻沒有這麼簡單。大多數家庭每人應該得到322平方英尺(約30平米)的公寓面積。比天津市人均居住面積多出22平方英尺,但華明鎮大多數公寓面積只有800平方英尺,達不到一個典型三口之家的配額。從理論上講,他們可以自己再添些錢,用剩下的配額多換一套公寓,但大多數人最後的居住面積都比在農村時少。
還是有一部分人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方案。在採訪中,對這個新方案最滿意的人往往是已經找到了非農業的工作,並且認為這是一個擁有現代化公寓的機會。
“這就叫優勝劣汰,”25歲的電工兼黑車司機楊華帥說。他家有三套公寓。“如果你不努力工作,你就不配過上好日子。”
但是有很多人不願意離開他們的土地。到2008年,政府的這項方案收效不大,只有一半的人選擇遷居。但是,在當時的宣傳中,政府還是說華明鎮項目非常成功,準備讓它參加兩年後舉辦的世博會。
“他們說,如果我們不搬,就會影響世博會,”69歲的前官莊村居民賈秋福(音譯)說。“他們說到2009年必須搬過去,因為第二年就是世博會。”
求職碰壁
當地政府施以重壓,迫使農民們離開自己的村莊。他們毀壞了村裡的道路,切斷了水電供應。即便如此,還是有數千人留了下來。他們使出最後一招,拆除了學校——每個村莊有一所學校。由於斷水斷電,孩子也沒法上學,大多數農民都投降了,搬進了華明鎮。
除了對他們將得到的公寓面積不滿之外,農民最關心的問題是就業——這在其他安置項目中也比較普遍。官方文件說,華明鎮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相對於偏遠的農村地區,比如陝西省南部的搬遷項目,華明鎮位於交通要道京津高速公路旁邊。而且它附近的天津大型機場物流中心也正在擴建,將會新增數以千計的工作崗位。
但是,很多農民說自己不能勝任這些工作。
“我們知道怎麼種地,但不知道怎麼做辦公室里的工作。”魏都申(音譯)說,他是前官莊村居民,現在居住在華明鎮。“那種工作是讀書人做的。”
華明鎮居民幾乎眾口一詞地說,他們能找到的工作都沒有什麼前途,地位低下,比如打掃街道或者當一般的保安。這些崗位的工資差不多每月有150美元。
就算是這樣的工作崗位,競爭也非常激烈。來自中國其他地區的貧困農民工願意接受更低的工資,這常常因為他們生活成本更低。比如,華明鎮幾乎所有公共花園裡的園藝工人都來自內陸省份河南,他們在這裡工作很短一段時間就會離開。
舉例來說,在華明鎮精心管理的公園裡,正在修剪灌木叢的工人說,他們的工資是每月100美元,對此他們很滿意。
“跟河南的標準比,這就是好工作了,“今年58歲的莊偉說,他跟其他5個人合住一個房間,吃的飯菜很簡單,是委派他來華明鎮工作的公司提供的。“我還會在這裡待幾個月,然後就回家。”
其他地方的農民工——多數來自山東——則主宰了華明鎮的出租車行業,因為他們有許多經驗豐富的技工、司機和調度員。
“你競爭不過他們。”本地司機魏真說。“他們都很專業,幹這一行已經好多年了。”
華明鎮的村民本來應該通過再培訓掌握技能參與競爭。官方文件顯示,政府為每個居民撥了1500美元的再培訓資金。但是,根本找不到接受過再培訓,或者誰聽說過有人接受過再培訓的居民。
對於年輕人來說,這個問題尤為嚴重。
大多數居民都說,即便他們能找到那種收入不錯的粗活,每月薪水150美元,生活還是入不敷出的。上托兒所的費用每個孩子每月需要100美元,這就占去了一對普通收入夫婦薪水的三分之一。和在農村不一樣的是,很多家庭不是住在彼此鄰近的地方,所以很難把孩子留給他們的祖父母照料。
生活成本也很高。通脹導致米價上漲了將近一倍,有些居民對此格外惱火,因為在以前這些都是他們自己種的。
很多年輕人似乎已經放棄找工作了。網吧里坐滿了玩遊戲的年輕人。雖然它們本來都只能開在商業街,但很多住宅區里也有用公寓改建的網吧。
28歲的張偉在一間網吧里說,他花了4300美元用於裝修房子和裝配電腦。公寓裡原為客廳的房間現在擠着很多趴在電腦前的年輕人,其中有不少是在玩《魔獸世界》(World of Warcraft)之類的遊戲掙錢。
“他們都是本地沒工作的人,但是沒有文憑他們能幹什麼呢?”張偉說。
62歲的劉寶華(音譯)住在附近一套房子裡,他原本是農民,現在也沒有工作,他說這些樓到了冬天幾乎是不宜居住的。
“這些房子外面看上去挺現代,但其實不行,”劉寶華說。“這是質量最差的房子了。”
劉寶華的公寓天花板漏水,他說維修隊的人說沒辦法修,因為牆上有裂縫。窗戶用了雙層玻璃,但是質量很差,密封條已經破了,導致窗戶上面結了一層霧。他說暖氣片裡基本上沒有熱水。他還出示了一月份維修隊上門時留的單據,證明當時朝北的臥室溫度為55度(合12.7攝氏度)。
“我們要去買取暖器才能在這裡活下去,”劉寶華說。他的妻子是馬路清潔工,兩夫婦另外還拿着社保,每個月有額外的60美元。
對很多人來說,失望的情緒已經促使他們產生自殺的念頭。居民們說,最近有一個患有癌症的19歲男子在早上5:30從自家的三樓陽台跳了下去,落在樓下的停車場上,旁邊停着兩輛賣早點的麵包車。他的父親已經去世,母親靠社保維持生活,家裡實在太窮,無力承擔進一步的癌症治療費用。此事沒有得到官方的證實,但先後從多位居民口中反覆聽到。
荒蕪的良田
老年人無法適應新生活,沒過多久就病死的故事就更為常見了。新住宅樓的居民們反覆用的一個詞叫“憋死”。
“我很累,太累了,”一位只願意透露自己姓魏的老太太說。在過去,中國農民希望要兒子,因為他們會住在家裡,而女兒會嫁到別人家去。如今情況出現了反轉,因為幫兒子找房子或工作是一個負擔。魏女士說他兒子用家裡的積蓄買了一輛車,但開車是虧錢的。家裡的積蓄已經快耗光,她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養個兒子太困難了,”她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說。“真希望是個女兒。”
有的居民表示不理解,既然幾乎看不到什麼開發,為什麼要經歷這麼多的周折。在鎮子外,原來的老鎮大多是空蕩蕩的。機場物流中心附近造了一些酒店和辦公樓。但多數時候看到的還是一片片的空地——這些曾經是耕地,現在都閒置着,有的地方會用鐵皮柵欄擋住,上面刷着繁榮和發展之類的宣傳標語。
“看看這些空地,”原官莊村村民魏乃巨說。“這些都是良田;很容易種的。”
駕車和前村民一起穿過一片片被毀的村莊格外令人神傷。有些街道還能用,但多數看到的都是已被拆除、炸毀的地基,上面長滿了雜草和小樹。
從這麼多的荒地來看,農業生產不會受到影響的說法是很難相信的。官方宣傳材料上可以看到種蔬菜的溫室。事實上的確建造了一些溫室,但六月份去那裡看到有數十座溫室是空置的。門在風中劇烈擺動着,為了採光而使用的透明塑料膜已經破破爛爛,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有兩座溫室看起來是在用的;當地人說裡面種的東西是用來送給前來視察的領導的,作為一種波將金(Potemkin)式的證據,證明這裡的農業生產依然充滿活力。
鎮上建了一座博物館,用來紀念昔日的村鎮生活。這座博物館很少開放參觀,但今年夏天裡的一天,它的大門虛掩着。裡面有原尺寸的村屋和人物模型,重現了舊鄉村的生活,精細到掛在屋檐下的風乾玉米都沒落下。一塊牌子上寫着序言:“滄海桑田。”
作者IAN JOHNSON 2013年11月10日。黃淑琳(Sue-Lin Wong)自天津華明對本文有報道貢獻。翻譯:陳亦亭、經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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