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棍儿败火,拉稀别找我!”
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北京人,没有几个不知道这句话的。“冰棍儿败火”是卖冰棍儿的吆喝声,“拉稀别找我”则是小孩儿加上的。其实大多数卖冰棍儿的只喊一声“冰棍儿”,而胃肠不好的人吃了冰棍儿要拉稀也确有可能。“冰棍儿”的“棍”字一定要儿化,念成“冰棍”就不对了。
“冰棍儿”在一些食品店有售,但大部分是由遍布街头的“卖冰棍儿的”经销的。卖冰棍儿的多是中老年妇女,挣那点儿钱实在很辛苦。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要去冰棍儿厂等批发,进货多少也是学问,批多了卖不出去冰棍儿就化了,批少了又影响营收。她们推的是一种带柜子的小车,漆成白色,上面有“冰棍”两个大大的红字。柜子里是装着冰棍儿的广口保温瓶,有一个包着纱布的软木盖子。比较正规的卖冰棍儿的头戴白帽,胳膊上还有白套袖,她们一般不推车叫卖,而是把车推到各自的“地盘儿”(例如公园门口儿、车站附近等),带个小马扎儿在街边的树荫下坐下吆喝几声,便等着客人光顾了。
北京的冰棍儿大约四寸长、两寸宽、一寸厚,中间是一根大约三寸长的小木棍。后来为了节省木材,也用过塑料的。冰棍儿外面包一层薄纸,印着品名和厂家。卖冰棍儿的小车上经常挂一个口袋,买了冰棍儿剥下纸来扔进口袋,卖冰棍儿的还可以拿去卖废纸填补家用。说到卖废纸,想起一件趣事:文革时期大字报铺天盖地,成了北京很多小孩儿卖废纸的来源,连毛主席都知道了。他问时任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谢富治:大字报多少钱一斤?谢回答说:五分一斤,孩子们可发财了。
北京各区县都有冰棍儿卖,在计划经济的年代,种类、价格都完全统一。按照价格分,有三分钱和五分钱两种。三分的主要是小豆和红果儿(即山楂)两种,偶尔也见菠萝、香蕉的。后两种似乎都是香精加上糖和颜料制成,没什么意思。小豆(红豆)的则是由小豆汤加糖制成,颜色淡褐色,吃起来别有风味。至于红果冰棍儿,是用山楂熬汤加糖做的,色泽浅红,讨人喜欢,吃起来冰凉甜酸,是我的最爱。到海外后特别想吃红果儿,鲜的是没有指望了,当然也没有糖葫芦吃,只好吃些果丹皮之流,总觉得不过瘾。后来发现中国城里有干的山楂片卖,于是试着用开水泡了当茶喝,倒也聊胜于无。特别是泡的时间越久,那汤汁里酸甜的红果味道越重,喜爱红果的朋友们不妨一试。
五分钱的冰棍儿只有一种,即“奶油冰棍儿”。说是奶油,其实不过是糖水加少许奶粉做的,有点奶味罢了。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这东西不如红果的好吃,为什么却要比红果的贵?后来知道了牛奶稀缺,才明白贵在了原料上。不过奶油冰棍儿也有好处,就是糖放得多。记得小时候吃完奶油冰棍儿,手上总是黏黏的,就是因为融化的糖水顺着那根小木棍流到手上之故。
记得还有一种“鸳鸯冰棍儿”,比较少见,是一红一白两根冰棍儿并在一起。红的是红果的,白的是奶油的,价钱是九分。这种冰棍儿的形状与一般冰棍儿不同,是细长的圆柱体,很独特。鸳鸯冰棍儿是不是专为情侣设计的?不知道。可是细想也不对:并蒂莲似的看着好看,吃的时候总是要分开,岂不意味着劳燕分飞,前景堪虞?
1970年代末,北京出现了一种叫“大雪糕”的冰棍儿。此物淡黄色,形状扁而长,定价一毛钱。平心而论,大雪糕含奶成分高、口感软濡,远胜于五分钱硬邦邦的奶油冰棍儿,这个定价真不算高。然而那时人们收入低,经常能吃大雪糕的孩子还不是很多,消费者多是些没有家庭负担的年轻人。记得西单食品商场在南端临街处开了一个卖大雪糕的窗口,光顾者多是些衣着入时的红男绿女。有一天在那里看到一对情侣买雪糕,觉得那女的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邻居家读大学的小红,不禁会心一笑。
有一次,我请一位老师到首都剧场看“人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王昭君》,演昭君的是狄辛,呼韩邪则由蓝天野扮演。幕间休息时,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两个大雪糕,想请老师一起吃,不想他也拿着两个大雪糕匆匆走来,师生二人不禁相视苦笑。那天两个文弱书生每人连吃两个大雪糕,弄得说话时都直吐白气,现在想起来还要笑。如今老师已经八十余岁,而“人艺”那两位都九十了,真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唯望他们健康长寿。
西单食品商场在二楼还设有冷饮部,有一种“冰激凌汽水”,售价五毛,是在汽水上面加上一勺奶油冰激凌,口味很独特。有一回我买了一个冰激凌汽水,环视四周却找不到座位。忽然看到附近一个“火车座儿”(两个相向的高背二人座椅,中间是小桌,像火车上的坐席,故名)只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军人,我便愣头愣脑地走过去,要坐到里边去。那个男军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站起来让我进去了。我那时只是个十几岁的“傻青”,还不怎么懂男女之情,后来才悟出这两位正在“搞对象”,尴尬之情自不必说。那时冰激凌汽水在北京不多见,只记得东安市场(革命年代改名为“东风市场”)有一家西餐厅也有供应,价钱也是五毛。
既然说到了汽水,那就索性多说几句。在夏季,很多供应冷饮的食品店橱窗上都标着“冰棍”、“汽水”四个白色的大字。和“冰棍儿”一样,“汽水”的“水”字,也是要儿化的,不然听着就别扭了。卖冷饮的柜台都在临街靠窗的地方,可以在窗口买,也可以进去吃。三伏天儿在街上骑车骑得红头涨脸大汗淋漓时,最想找的就是冷饮店。一进店门,电扇在头上旋转,压缩机“突突突”地响,看着金属管道上结着的厚厚的白霜,暑气顿时就去了一半儿。
那时北京的瓶装冷饮只有两种:汽水和酸梅汤。汽水中最有名气的是“北冰洋汽水”,售价一毛五,然而你还要另加两毛钱,作为瓶子的押金。北冰洋汽水是橘子口味,色泽橙黄,味道酸甜,冰镇后甚是好喝。这种汽水的玻璃瓶子是特制的,上面“北冰洋”三字是凸起的。收了三毛五以后,售货员便从冷柜中拿出一瓶汽水放在柜台上,“啪”的一声开了盖儿,顾客自己取吸管儿享用,喝完以后别忘了退瓶儿就行。记得高英培有个相声批评歧视外地人的现象,说有人编了个“老帽儿赞”,其中一句就是讽刺外地人“买瓶汽水儿不懂得退瓶儿”。其实押金比汽水还贵,我还真没见过哪位喝完汽水不退瓶就扬长而去的。
除了“北冰洋”橘子汽水以外,偶尔也有香蕉、杨梅等口味的汽水卖,喝的人不多。还出现过一种无色的汽水,有些像美国的“雪碧”,但远没有那样甜。这种汽水卖一毛钱一瓶,但也没有普及。
最后说说酸梅汤。在老北京,东琉璃厂的“信远斋”的酸梅汤最好,是用乌梅、冰糖、桂花等原料精制而成的。后来因为时代变迁,老“信远斋”也经历了“关停并转”,现在要尝到当年风味的酸梅汤已经不可能了。我记忆中的酸梅汤就是夏天冷饮店里发售的那种瓶装货,那时是一毛钱一瓶,也要收两毛钱押金。后来市面上有“酸梅晶”卖,用凉开水冲了以后就成为酸梅汤。记得我家买过好几次,口味不比瓶装酸梅汤差。夏天喝一瓶冰镇酸梅汤当然也不错,但总比不得喝汽水那样过瘾。站在那里“咚咚咚”地灌下一瓶“北冰洋”汽水,然后打几个大响嗝儿,您说痛快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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