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在三四岁时的一次奇遇。那是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发楞。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左边住着老保姆高奶奶的卧室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开始以为是高奶奶来催我睡觉,可是这沉重而陌生的脚步声又让我起疑。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走了出来。“他”可真高,出门时不得不弯下腰来。这个“人”似乎没穿什么衣服,通体黢黑,有一双凶光四射的大眼睛和一张巨口。“他”径直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用一双巨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等我清醒过来之后,已经身在前院。如果说这是一个噩梦,却也说不通,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听过任何鬼故事;如果说那个“人”是鬼,倒是有些道理:“他”没有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鬼模样,那些形象显然是人们瞎掰出来吓唬别人和自己的。最重要的是“他”没穿衣服,符合“人死后灵魂变鬼,衣服却不会跟着变鬼”的判断。后来听姥姥说起她小时“遇鬼”的故事: 一个亲人故去,停灵在堂。人们披麻戴孝,灵堂内外一片雪白。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位戴着红帽子的人,他不与人们搭讪,而是径直走进了灵堂。姥姥好奇,钻进灵堂去看,却发现并无此人。姥姥说:小孩儿“眼净” ,所以能看见鬼。如此说来,我的第一次“遇鬼”,也是因为“眼净”了?然而究竟是梦是鬼,我仍然百思不解,只好写出来求教于方家,见笑见笑。
四合院儿里长大的孩子们,有谁不记得大人讲的神鬼故事?有趣的是,除了“狐仙”、“大马猴儿”、“钟馗”、“牛头马面”这些“公共”神鬼分子之外,各院儿还有自己独有的“土著”神鬼。例如有个叫做“大红眼儿”的鬼,据大人说就住在茅房后边儿的后院儿里。茅房是半露天的,右手的小便池无遮无盖,左手的蹲坑上面有屋檐可以挡雨。蹲坑后边有一个小门通向后院儿,平时总用一把生锈的大锁锁着,只有到后院里的香椿树采摘嫩叶时才会打开。
自从知道了“大红眼儿”,我每次上茅房都要诚惶诚恐,生怕他老人家从我身后的院门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所幸“大红眼儿”一次也没有在茅房出现,倒是另一件事让我忧心忡忡。那是在东院儿,两块地砖突然拱起来,成了一个“^”形。我大惑不解,“瞎大大”(我在《美酒飘香》里写过他)便笑呵呵地说,那是“大红眼儿”出入的大门。啊?我看着翘起的砖头,越看越害怕。当晚我竟然还做了个噩梦:我在一个医院里迷了路,走到两扇挂着白色布帘的玻璃门前刚要推,突然在布帘后出现了两个鸡蛋大小的红圈儿。就像今天的LED那样亮!这不是“大红眼儿”吗?根据两个红圈儿的位置判断,“大红眼儿”跟我这个小学生一边儿高,不过说出话来挺吓人:“走!别挡我的路!”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琢磨出那地砖拱起来,不是因为“大红眼儿”出入,而是因为老树根在地下乱长。咳!这不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吗?
说完了我们家的鬼,该说说北京城里的鬼啦。
清代和邦额的笔记小说《夜谭随录》里记载着一位“永护军”在北京某宅遇鬼的故事。《夜谭随录》成书于乾隆44年,这大概是我所知最早的北京鬼故事了。这位护军是贼大胆,根本不信鬼。他与同事打赌,一个人携酒食、铺盖到阜成门内某“凶宅”内过夜,如无恙便可赢得一桌酒席。二更时分,永护军喝得晕头转向,拔剑高呼曰:“鬼在哪里?赶紧出来闹啊!” 久之寂然。护军抚掌大笑,打开铺盖睡觉。刚要合眼,突然听见里屋有脚步声。护军心疑,蹑手蹑脚走过去,通过门缝窥探。只见灯光下坐着一个断头女人,把头放在膝盖上,正用梳子梳头发呢。永护军吓得失声尖叫,撒腿就跑,忙乱中摔了个大马趴。幸得邻居闻声来探,救回家去。永护军大病数日,从此再不敢自夸胆大。
和邦额还讲了另一个故事:某甲和十几名士兵在西安门内的西什库值宿,喝了不少酒。二更后,某甲要去解手,见墙边蹲着一个红衣女子,好像也在解手。某甲带醉,不禁淫心大动,过去就连搂带抱。那女的回过头来——呀!脸上没有眉目口鼻,白瓷呼啦的像块豆腐!某甲当即仆地不起。同僚因某甲不归而出来寻觅,见他倒在墙边,慌忙救回。过了半天某甲才醒过来,自述所见,闻者无不乍舌。
还有一个鬼故事则比较喜兴,可惜记不得是谁讲的了:有个书生夜间秉烛读书,突然在书房墙上出现了一张大脸,冲着他微笑。书童当即吓倒,书生却不以为意,继续读书朗朗。每念一句,怪物便重复一遍,良久方灭。后来书生去上茅房,正拉着呢,大脸突然又在墙上出现了。书生笑道:吾闻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言毕用脏手纸涂抹怪物的嘴。怪物大呕,狂叫而灭!
说到北京的茅房,还有一个传说:清代权臣年羹尧深恨家中为他请的老师。老师年老气衰,上茅房时需要拉住埋在茅坑前的一截木桩“吭吭吭”地使劲,方可排出便来。年羹尧这坏小子,用小锯把木桩锯了三分之二深。等到老师上茅房时,一使劲儿拉,那木桩就断了,老师便扑通一声掉进了茅坑。然而看我家的茅坑颇窄,小孩子都掉不进去,年羹尧的老师却如何掉将下去?莫非官宦人家,茅坑也要大几号么?不管怎样,道理摆在那里:恶人比鬼要坏得多,也有害得多。
尽管“解放”以来提倡移风易俗、破除迷信,神鬼的传说可从来没有消失过。先说说文革时期的一件传闻:北京某工厂有一座几十米高的烟囱。一天深夜,路人听到烟囱里传来《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吓得不轻,都说闹鬼了。后来有个胆儿大的爬上去一探究竟,原来是一位局长不堪批斗凌辱,欲投烟囱自尽。不料此人体态丰腴,下坠途中竟然卡在中间动弹不得,万般无奈只得唱歌求助。人们慌忙施以援手,把他救了出来。可惜局长死意已决,后来还是自杀了。数年前一个夏日,我在琉璃厂一家商店里,听到两个店员压低声音说“六四”之后闹鬼,某单位食堂里有冤魂现身云云。看到我也在听,他们便缄口不言,我也不便去问。看来,人间有多少冤屈不平事,就会有多少鬼故事。
北京“闹鬼”传闻最多的地方,不是医院太平间或者八宝山火葬场,而是位于市中心的故宫。明清两代的皇宫,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大的地方,加上有很大一部分从来没有对外开放,给“神鬼爱好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几十年来,有关故宫闹鬼的“爆料”不断,“爆料人”从“游客”和“工作人员”都有。其实总结一下,这些鬼事(即所谓“灵异事件”)大概分两类:第一类是“遇鬼”,例如遭遇太监、宫女、官员之类的古代人物,或是穿黑色长袍的无脸人等等;第二类则是“位移”,例如夜宿大殿内的工作人员、警卫等早上在殿外醒来等等。第二类的事例不多,也让人难以置信,因为故宫每晚都会严格排查,任何人都没有机会在宫殿里过夜。
所以,这里只说说第一类“灵异事件”。流传最广也最耸人听闻的“遇鬼”事件,据说发生在1992年夏天。那是一个风雨交加之日,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突然,在一睹红墙前,出现了一队身着旗装正在走路的宫女!由于是在白天,附近有一些游客。人们在惊异之余,纷纷用相机拍下这一奇景。几秒钟以后,宫女们消失了,她们的影像却被记录下来,发到了互联网上。下面这张照片,据说就是当时的记录之一。
俗话说“无图无真相”,如今故宫闹鬼,有图又有“目击者”,自然引起轰动,连“专家”都出来凑热闹,试图用“科学原理”来解释这起灵异事件。例如有“专家”说,红墙的涂料中富含磁性材料四氧化三铁,在闪电的作用下, 红墙会把路过宫女的影像录下。以后再遇到适当的闪电,红墙就会把这个影像播放出来。然而从照片上看,这种解释难以服人。首先,红墙没有光学取景聚焦装置,根本不可能“录下”如此清晰的人像和背景;其次,照片上人物有影,说明拍摄时日光充足,绝非阴雨之天;第三,背景房屋破旧,“宫女”左方有一苦力模样的男子,右侧还有几个孩子,这些都说明拍摄的地点是街头,而不是故宫之内。说这张照片是当时“闹鬼”的记录,鬼才相信。
在网上搜了一下,真相大白。原来此照片乃是清末洋人在中国街头所拍,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1910年11月号上(参见http://www.360doc.com/content/05/1212/22/327_43320.shtml),比1992年故宫“闹鬼”事件足足早了82年!面对汹涌而来的“闹鬼”传闻, 故宫当局不胜其烦。2015年10月8日,故宫发表声明称,所谓“灵异事件”纯属子虚乌有。
至于什么“四氧化三铁”之类的“专家”论证,也不是什么新闻。我上小学时就听到一个革命故事:南方某山区雷雨天气时,人们经常会听到激烈的枪炮声和高昂的呼喊声:同志们冲啊!杀啊! “专家”解释说,当年红军曾在此地与白匪激战,声音被雷雨刻录在岩石上,以后但遇相似的雷雨条件,声音就会被重放出来。
您瞧,现在岩石变成了红墙,红军变成了宫女,录音变成了录像,这世道真变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