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看到少平好不容易有机会到煤矿做矿工,体检时因紧张血压升高,给医生送礼,并喝醋减压,终于当上下井的矿工的情节,想起了我插队时一个集体户的同伴也招工到小煤矿下井的事。在我们乡下,管下井挖煤的叫'煤黑子',称他们'埋了还没死'。
1977年春节,中学的一个同学结婚请我喝喜酒。这个同学的父亲是南下干部,但据说支援边疆工作时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曾被投入监牢。在事事都讲究家庭出身的那个年代,该同学知道此生前途无望,插队时招工去了没人愿去的煤矿。在婚礼上我意外见到了插队时的同伴海明,他和我这个同学在同一煤矿工作,也当了'煤黑子'。我70年当民工修铁路离开集体户后就和海明没联系了,他还如七年前的个头,说话还是稍有点口吃,但胳膊上肌肉虬结,抓住我的手握要把我手上的骨头捏碎。
我能记起来的对海明的最早的印象是上小学四五年级时。我们学校转学来了姐弟俩,姐姐高我一级,弟弟矮我一级。在满是尘土的中原小城,在都是土头土脑的北方小孩群中,他们姐弟的到来像是引来了小溪里的一道清流。他们从武汉转来,南方水乡滋润的孩子,皮肤也像碧水般柔嫩。姐姐叫月蓝,弟弟叫海明,连他们的名字也都有着水的湛蓝和澄明。在为他们姐弟起名字时,海明父母的心情该是明朗欣慰,对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充满了乐观和希望吧。就像胡发云的《如焉》中因胡风案落难的卫老师在春风得意时为子女取名‘卫鸽、卫蓝’一样。
那时恰好是由歌剧《洪湖赤卫队》拍成的电影在全国走红,在我们学校参加县里的汇演中,姐姐月蓝的一曲独唱“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赤卫队女队长韩英在狱中和妈妈告别,歌中唱道,'砍头只当风吹帽。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上岗上',地道的湖北腔调,如泣如诉,催人肠断的歌词,月蓝如出水芙蓉般摇曳在舞台上,这个独唱征服了全场的观众。我想,那一刻,月蓝应是骄傲和满足的。但不久我就听大人们说到,月蓝和海明是随他们打成右派的父亲从武汉被贬到我们这个小城的。
六五年搬家离开小城,六八年插队又回来,恰好就和海明分到一个集体户。几年不见,海明面容依旧,身材却从当年柔嫩的小豆芽,长成了结实的男子汉。同一集体户大家如兄弟般亲切,我开始了解到海明生活中的一切。海明父亲曾是武汉邮电系统的技术人员,按年龄推算应是解放前受完教育的。五七年中了'阳谋'以言贾祸,被打成了右派,离婚后带着一儿一女被贬到我们小城。推想起来,海明父亲的‘右派罪行’应是极轻的,要是极右,给发到夹皮沟,早就尸骨不存了。记得早年看过刘宾雁的纪实小说《第八个穿军大衣的人》,写在东北的右派流放营地里,他是连续第八个穿那件军大衣的人,前边七个右派都陆续在超负荷的劳动、疾病和饥饿中死去了。
海明也绝口不谈抛弃了他们的亲妈。与打成右派的配偶离婚,划清界线也是那个年代的常态,五十五万个右派的妻子中,又有几个能像新凤霞那样,对打成右派的丈夫吴祖光不离不弃。据说新凤霞对落难的丈夫的矢志不渝的厮守,是基于她唱的旧戏中的道德标准,新社会讲的是‘亲不亲,阶级分’。更多的是像陈布雷的女儿陈琏一样。陈琏1939年就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在西南联合大学读地质学时,与当时联大共产党总支书记,贵州修文人袁永熙相恋,1947年夏成婚。袁解放后任清华党委书记,与蒋南翔不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陈琏决绝与丈夫划清界线。但到了文革,陈自己也被批斗,跳楼自杀。
海明爸爸到我们集体户看过海明,他沉默寡言,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俊朗,海明姐弟容貌都随爸爸,但或许亲妈是更娟秀的水乡女子吧。文革前我听大人们说过,海明爸爸到我们小城后曾和医院一个麻脸的老处女医生结过婚,但不久就离了。海明说他现在的继母是个农村妇女。海明的继母来看过我们几次,每次一进门把给我们带来的吃的东西放下,就张罗着给我们做饭,收拾屋子。贤淑,利落,我想,海明爸爸一定能从这个农村妇女的身上,在艰难无望的岁月里,心灵和身体都得到极大的慰籍吧。其实陈琏丈夫袁永熙身上也有这样的故事。袁划上右派后,被贬到河北一个县城的中学教物理,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走进了他的生活,照顾他,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海明姐姐月蓝也来看过,海明说她姐姐知道父亲的右派帽子对她今后考大学的影响,初中毕业报考了卫校,因祸得福,同届上高中的要去插队,她却分到医院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乍见月蓝我已不敢认了,印象中的轻灵在她身上已没一丝影子了。眼神是悲哀和沧桑,那时她才20岁呀。
两年中海明我们在艰苦的劳动中胼手抵足地拼搏着,挣扎着。海明似乎对苦难有更多的准备。他下乡前就已练就了强壮的体魄,文革中与两个同班同学结为异性兄弟,生死与共。他知道文革这样两派厮杀的运动不是为他这样的右派子弟准备的,他想的是自保。我们都见过海明的这两个有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他俩都是憨厚的农村青年。海明有足够的计算,那年头农村青年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使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和诱惑去出卖离弃家庭有‘污点’的海明。劳动的间隙,我们共同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干农活累了,海明我们也会一起唱歌,海明唱得最多的还是《洪湖赤卫队》的插曲,用地道的湖北腔调唱,“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我们对着静静流淌的汝水唱。现在想想,要不是家庭的厄运,按海明的禀赋,该去学文学或艺术吧。但他的职业却是从暗黑危险的小煤窑开始。要不是以后社会大环境的变化,他或许会做为一个‘煤黑子’终老,还可能在一次不幸的瓦斯爆炸事故中丧生。
七七年一唔,大家又各奔东西,江湖水险,缓湍有别,再也没有了海明的消息。后来老邓尽管不承认反右派运动有错,除五个外,还是给全国五十五万右派平了反,这样海明一家:海明的曾经清秀俊朗的父亲、贤淑利落的继母、不知是否还能唤回青春和热情的月蓝姐姐、还有我的兄弟海明,都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吧!还有那五十五万个右派和他们的家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