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碰见过一个上海哥们,碰到我这样的西北佬,他老人家很有自豪感。一次听到邓丽君,那甜蜜蜜的歌声勾起他对大上海和往事的无限回忆,他发自肺腑由衷地叹道,“你当年听邓丽君吗?。。。”看我没有跟进,“嗨,没听过吧?你们那是听不到的。。。” 我听歌爱看词。比如崔健的歌词读起来就是酷诗一首。比如京剧的词温文尔雅,相形之下豫剧花木兰的词就粗俗了许多。那“甜蜜蜜,甜蜜蜜,我笑得甜蜜蜜。。。”“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怎么说呢?这等甜腻腻赤裸裸的大白话,对情窦未开的和情深似海的,好像都很难有吸引力。当年还是祖国花骨朵的我,开始一直以为是那是赞美改革开放的新一轮抒发对美好生活热爱之情的主流歌曲,最新版本的《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后来听说那邓丽君的歌是靡靡之音,我更没把歌和人联系上了。因为我心中的靡靡之音也该是象温庭筠这类花间词人的诗词,慵懒奢靡,凄迷婉转,欲语还休,愁肠百结,缠绵悱恻,顾影自怜,让英雄气短,让大男人铮铮铁骨化小化小化作牡丹花下的一只终日昏睡的懒猫。“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这才哪到哪。 另一层是我压根不喜欢甜蜜蜜的东西,从吃的,到喝的,到听的。。。碰到总想往人身上甩甜腻腻的甜蜜蜜的人儿,我不能抱头鼠窜的话,就得抖自闭的功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当年邓丽君那些甜蜜蜜的幸福之歌,飘荡在大街小巷,破陋的书摊和腌臜的菜市场,卷在春天的暖风里,或者闷在夏天雷雨前凝滞的湿气里,耳孔鼻孔,基本是无孔不入。对我如无数耳旁风系列之八股歌曲篇,似有似无,可有可无。就像那些政治标语,谁会在意是谁的声音,反正都是党的声音。 我这个人脑子转得慢,也可能是顾忌太多不得要领,外围的I/O速度跟不上。上海老哥前一个论断,我来不及跟进,在我正琢磨如何能有理有力有节地表达自我的时候,他的第二句论断基本将我砸了一个张口结舌。敢情哥们真以为此曲只应东南有,西北能得几回闻。当时只觉得美国朴实憨直为美国由衷自豪的红脖子大叔,几百年前接见大英帝国使节朝拜的中央帝国之乾隆大帝,天地之间舍我其谁之天之骄子,二十几岁有三分姿色四分聪明五分寂寞的扭捏女子,四五十岁有点地位有点肚腩有点肌肉有点事业还没阳痿的中年男子。。。拉拉杂杂,一起扑面而来。惭愧惭愧,为人驽钝,无言以对,落荒而去是也。在我回过头写这篇博文时,我才想出一句大白话:“我老听见,可惜很久都不知那是邓丽君。” 我将那种刀走偏锋目中无人的自豪感归为“自恋”情节。不知道心理学里对自恋是怎么定义和分析的。自恋和自负,自尊,自信,自爱,自卑都只差一个字,表现上说不清道不明,感觉上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希腊神话倒是简单明了,深刻全面,前因后果全告诉你:绝世美男只盯着自己水中的影子,看啊看啊,越看越喜欢,最后跌到水里,溺毙而亡,变成水仙花。这个故事还隐含着一个事实:男人的自恋比女人的自恋不仅程度更严重,而且后果也更严重。 因为人会自恋,所以人的文化和信仰都会有“自恋”情节。上次换工作前,我在FSA的账户上还有些钱,可也没得可报了。老美同事热心建议我去配付贵眼镜或者做个近视眼手术什么的,反正多不退少也不用补。我嗨嗨几声,说是太麻烦,无所谓。还不忘做一下中华文化的宣讲,说中国人老话讲便宜不可占尽,势不可以倚尽,否则折福折寿,没方便可行。老美同事点头再点头,说就像社会福利,人人都想不工作还白拿钱。最后大家都没福利。我为中华古老的人生智慧和高尚的道德传统骄傲了一把。 晚上回家忽然想起圣经里是上帝还是摩西对犹太人的教诲,意思大概是不可把树上的果子摘尽,不可把田里的麦穗捡尽,要留给鸟兽或者别人。我没怎么读过圣经,上次读出埃及记还是因为陪孩子看埃及王子,对那段故事科普了一下。当时觉得果子的故事寓意很深刻。眼下突然觉得自己白天的民族自豪感有点一叶障目之嫌。要说如何为人做事,几千年前东方西方的古代先贤都看得很透彻,讲得也都很明白。因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而且是个热爱中华文化的自豪的中国人,了解一点中国圣贤的教诲就简单定论中国文化彻底占据了智慧和道德的制高点,造次造次。 其他刀走偏锋的自豪感有很多。比如自豪的东北人可将山海关以南中国百分之八十的中国人通称小南蛮,管你东西南北,没人比他们更北;比如自豪的上海人可将百分之八十的中国领土统称大西北,管你东西南北,没人比他们更东;比如自豪的广东人可将剩下的中国人统称北佬,管你东南西北,没人比他们更南;比如自豪的关中人以为自己最有资格叫中国人,不光历史传承悠久,而且管你东南西北,没人比他们更中。。。 我一直在想,让“自恋”和“自豪”“自爱”到底差了哪一点。想来想去,好像关键是用什么眼光看别人,是平视,仰视,俯视还是压根双眼紧闭或者视而不见。 邓丽君的歌声里有股双眼紧闭式的甜滋滋的自恋情节,这大概是当年被称作靡靡之音的原因吧。现在偶尔听见邓丽君黏糊糊甜腻腻稀泥一样的歌,倒有些许怀旧的情怀,总让我想起那个白花花大太阳底下满地烂菜叶污水横流的自由市场和替我解了不少闷的几家小书店。想来,过去打开电视收音机就是播音员坚定的面孔和铿锵的声音;翻开报纸就是高亢的社论;就连语文课本,不是鲁迅痛打落水狗,就是杨朔峻青式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亢躁。。。都太辛辣,甜品解辣。这是吃印度饭得到的经验。 “自恋”象邓丽君的歌一样落在自己的心里甜滋滋的。您老要是活得太苦,太酸,太辣,太咸,太辛,太涩,不防来点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