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這個標題肯定讓不少人看了搖頭。他們的道理是，手段是為目的服務的，必須先有目的，然後才有手段。在必要的時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沒有目的，空有手段，這算哪門子的事業？有人曾評論說，當人們忘了目的而只顧着手段時，結果就搞不清楚自己正在為了什麼目標努力。手段是為了達成目的而存在的。為了達成一個目的可以有很多手段，重要的是依照目的選擇最適合的手段。照此推理，目的當然比手段重要，你這是本末倒置。

目的也就是做人做事的目標，手段則是達到目標的行動過程。一個是終點，一個是過程，兩樣東西一樣不可缺少。但是注重哪一個側重面，以目標為重點還是以過程也就是手段為重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我們的前人，在重點選擇上，曾經有過無數次嘗試，結果也有目共睹。不過，即便在大量事實下，仍然鮮有人對這一哲學命題加以認真思考，至今也幾乎沒有結論。在簡體漢語體系裡，接觸這個題目的，似乎只有秦暉先生一人，可以參考他的講演《毛澤東/手段比目的更重要》。而真正從哲學底層邏輯上圍繞這個話題展開討論的，到目前為止幾乎沒有。今天我將嘗試捅破這層窗戶紙，請各位朋友評判。

隨便選個實例。下面這一詞條來自中國《共產黨新聞網》，解釋了著名的“大躍進”：“1958年5月黨的八大二次會議正式通過了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號召全黨和全國人民，爭取在15年或者更短時間內，在主要工業產品的產量方面趕上和超過英國。會後，全國各條戰線迅速掀起了大躍進的高潮。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舉行擴大會議，確定了一批工農業生產的高指標，提出1958年鋼產量要在1957年535萬噸的基礎上翻一番，達到1070萬噸，作為1958年實現大躍進的主要步驟，會議還決定在農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會後，全國開始了全民煉鋼和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同時，交通、郵電、教育、文化、衛生等事業也都開展全民大辦，把大躍進運動推向了高潮。這就使經濟建設中的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泛濫開來。直到1960年冬，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開始糾正農村工作中的左傾錯誤，大躍進才被停止。大躍進造成了國民經濟比例嚴重失調，使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受到重大損失。”在這裡，什麼樣的損失被輕輕帶過，反正不想讓你知道，到底是餓死兩千萬還是三千四千萬。

看到沒有，大躍進，作為目標也就是目的，一點毛病也沒有，甚至非常宏大。只不過為了達到目的，實行了全民大辦的手段。這個手段不可說不重要，它不僅毀掉整個目的，還闖下大禍，連累了全體國民，使他們陷入二十年貧困。可以比較，就左右幾億人的生死命運而言，是大躍進的宏大目標重要，還是致使全民返貧的手段重要？有頭腦和邏輯的人自己去想吧。

大躍進人民公社失敗以後，中共的總結僅限於目標。說是因為目標太超前，用心是好的，但過於急躁。只要換個適當的目標，就不會犯錯誤。因此，後來提出的目標，要麼含糊其辭，比如四個現代化；要麼降得很低，比如小康、脫貧。但從未檢討過手段有什麼問題。

秦暉先生以為，無論什麼樣的理想，如果只是信仰者用以自律自立，哪怕赴湯蹈火，雖九死而無悔，但不強人所難，更不以他人為犧牲，沒有什麼可非議的。然而權力高度集中的共產領袖們，自己絕不承擔任何損失，他們要求別人為自己的理想犧牲，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就是問題所在。

同樣屬於公有制理想，在以色列那裡卻看到不同的實踐結果。以色列至今還有幾家基布茲即希伯來語的“公社”，那裡不僅集體生產，甚至連家務勞動都是高度集體化的，實行公共食堂和兒童公寓制，分配也是絕對平均的供給制，發工資完全均等，共產主義程度之高令人驚嘆。可見什麼樣的目的不重要，關鍵在於怎樣操作。

目的和手段，前者是虛擬的，可以天馬行空，任意發揮。少年兒童被鼓勵設計各種高大上人生目標，實現不了也無傷大雅，反正虛擬的東西不重要。但當孩子明白，關鍵不在於你將來準備成就什麼大業，而在於眼下點點滴滴的用功努力，那麼他這一生肯定不會虛度。成就大小隻取決於個人天賦和機遇，努力也就是過程決定一切。

然而與目的不同，手段卻是現實的，每走一步都面臨具體障礙，被逼問是否行得通。選擇什麼樣的手段，實際挑戰比選擇目標重大得多。因為一旦手段選錯了，所有的目的將化為烏有。不但不能實現目的，還反過來把決定目標的那個人擊得粉碎。

所有的投資家都懂得，投資的過程比投資目標更重要。查理.芒格的投資準則是，不把雞蛋放進一個籃子，即時出清垃圾資產，注重資產的自身結構，比如有沒有激勵機制而不是它的熱度。只要過程做得對，高回報的財源滾滾而來，常常遠超先前的構想。而反過來問，王思聰的“一個億小目標”結果怎麼樣了？

科技巨頭馬斯克也有宏大目標，人類移民火星。不過他實現目標的每一個過程也就是手段，都是扎紮實實的，來不得半點投機取巧。有沒有注意到，他前期火箭試驗失敗，賠的幾百萬都出自私人的積蓄，連房子也賣了，自己的損失自己承擔。而不像某大國領袖，失敗的珠海跨海大橋，全國人均賠本200元；失敗的雄安新區，全國人均賠本400元。

一種理想的好壞，實際上是無法判斷的。尤其由於人類存在種種不同利益，就某些人而言的好事，對另一些人可能就是壞事。不過通常的判斷，都以多數和少數來區分。只要符合多數人的利益就是好的，符合少數人的利益就是壞的。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殊不知，地獄之門就從這裡打開。

如果不考慮代價和手段，只按照頭腦中設定的大好目標，義無反顧地下手，即刻出現的就是，為了雅利安人種的純潔，對猶太人使用毒氣和焚屍爐；為了純淨階級隊伍，對地主富農資本家小工商業主實行沒收財產，逼瘋逼死；為了體現社會主義先進性，開放大屠殺，沒有子彈，用榔頭鐵釘代替。

朱熹所言，古之聖王允許人各自私也，人各自立也，而聖王自己卻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克己為公，不享其利。而現在的君主卻正相反，他們號令天下，人不得自私，都必須無私地把一切奉獻給國家，國家即朕，朕即國家。只要損失的不是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們都窮瘋了死光了，關朕何事。

喜歡談道德的國人，衡量人君理想的常用標準，只看是否摻有雜念私慾。大公無私的是偉大領袖，假公濟私的是竊國大盜。但其實這種標準意義不大。首先，私慾如果是指鮮衣美食七情六慾，也是人之常情，可以接受。而那些看似英明的高層次欲望，從開疆拓土，征伐宇內，殺富濟貧，人人平等直到世界大同，人類解放，所謂的好大喜功，狂妄自負，野心勃勃，雄才大略，凌雲壯志，聽着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實質也只不過是他的個人私慾，一種在滿足低層次欲望後的高層次私慾，無須褒貶。

有什麼樣的私慾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選什麼手段來實行。假如他把你當成代價，不惜一切代價實現祖國統一，那你就等着別人收屍吧，有什麼好歡呼雀躍的。對你的身家性命而言，這些手段太重要太重要了。即便不是真槍實彈的戰爭，哪怕像“清零”這樣的運動，也充分證明，你為了某個宏大目標而作出的犧牲，一分錢都不值。因為到了某一天，目標突然就不見了。

接下來問題就來了。當人們在討論目的時，白紙黑字，一目了然。可是討論用怎樣的手段，恐怕很難講清，一團亂麻。誰能告訴我，什麼才是最好的手段？這世上從來沒有標準答案。別急，手段儘管難定，但可以小心試錯，摸着石頭過河。今天錯了一點點，賠了少量本錢，明天改過來就是了，不致於三天兩頭修改目標綱領。也不會因一次選錯，三十年不得翻身。相信，只要手段不錯，明天一定會變得更好，最終的良好結局將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相比之下，多高大的目的無所謂。當然，選擇正確手段也有基本條件，那就是信息透明。至少要讓人知道哪兒出錯了。

總之，只消把握一個基本點，手段絕對不會出大錯。這就是，無論在什麼條件下，為了多偉大的目的，都不能隨意犧牲任何一個人。犧牲人不是適當手段，更不能不擇。這個秘方，來自千百年來人類血的教訓，保證靈驗。不信可以試試。

202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