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在第二次黎巴嫩战争的高潮阶段,我在瑞士度假。某日入住一家小旅馆,女接待生在做了例行登记之后,突然问我:“你真是从以色列来的吗?”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她就开始给我上政治课,也就是那时候媒体上常见的大道理,什么侵略,什么屠杀,诸如此类。 她看起来是个很美丽善良的瑞士姑娘,带着几分过度纯真的面庞给人一种“孺子可教”的印象。我看出她很想知道来自“第一线”的故事,就开始告诉她我的看法,不过,说了没几句,我就不得不去做一件憋了一路的事情:上厕所。 在门厅旁边的厕所里,我看见一张告示牌,告诫说晚上八点以后不要使用这个厕所,以免放水冲洗的噪音影响底层客人的休息。 我对着那张告示发了好一阵呆。 我的家住在特拉维夫北部,这意味着南部空军基地的战机在奔赴北方前线时会从我的头顶飞过。八点天黑以后到凌晨两三点钟,正是战机隆隆出击的时候。我时常会在半夜里被巨大的轰鸣声吵醒,然后在暗夜的围困里清醒一两个小时,徒然试图压抑我心中泉涌般的担忧:关于战局、关于士兵、关于战线上的平民、以及关于我自己。 走出厕所,我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并破例没去吃晚饭。我不想再见到那位少女,也完全丧失了开导她的兴趣。厕所的那张告示让我明白我们之间的现实——让一个八点以后连冲洗厕所都嫌噪音太大的人去遵循半夜三点在轰炸机的轰鸣中担忧的人的思路,这是一种残酷;反过来则是一种愚蠢。我不想去破坏她那份纯真,我所生活的环境却又不容我变得那般愚蠢,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各行其道,尽管我们实际上都在渴望进一步的交流。 旅行的本意是去与世界相遇,我们都有与世界融为一体的愿望。但深层的相遇往往让我们看到这愿望的危险性,以至于我们宁愿选择孤独。事实上,无论我们能够与多少心灵相遇,都改变不了我们本质上孤独的事实。 《圣经》说,孤独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第一个感觉。 孤独是被上帝遗忘的人性角落:因为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而上帝只有一个,所以人最初也是一个;上帝大概没觉得独处有什么不好,因此亚当似乎也就不该有不同的感觉。因而在上帝眼中,这一切都是好的,直到亚当感觉到孤独,直到被造的人对于自己的处境感觉到第一个痛楚,直到这痛楚改变了上帝最初的周密计划。 直到那一刻,一切都看起来完美无缺。亚当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财富、快乐、永生,乃至于拥有上帝的全部关注和爱护。然而没有什么能阻挡孤独到来的脚步,阻挡上帝在创世的一连串“是好的”之后,终于发现了第一个“不好”。结果,以完美开端的创世以这不完美的缺憾而终结。 令人吃惊的是:不但上帝创造的人生不是完美的,而且上帝为解决这个问题而创造的解决方案——夏娃,也不是完美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解决方案带来了更多的问题。所以犹太传奇说自从夏娃诞生,亚当夏娃就改称“男人”和“女人”了。在希伯来语里,这两个词分别包含了“上帝”这个词里的某些字母和元音,去掉这些字母和元音,这两个词就变成了“火”这个词。这意味着如果两人背离上帝之道,也就是抛弃名字里的上帝成分,两人就不再互相抚慰对方的孤独,而是相互焚毁,同归于尽。换句话说,上帝解决亚当的孤独感的办法是个有条件的办法,男女相伴意味着亚当结束了独处的生活,但人的孤独的并不因此消失——这创世的缺憾从此成了一种永恒。 上帝不能造一个不孤独的人吗?或者不能给孤独的人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吗?答案是不能。因为人的孤独来自人的本性,因此只要上帝创造的是人,孤独就不可避免,无法解决。果真如此,我们的本性又是怎样孤独的? 海德格尔告诉我们:人的本性在于提问。我们提问,主要的并不是为了了解那个答案,而是为了让自己对他人敞开心扉,有意愿去倾听他人的心声;提问表示我们不再屏蔽这个世界,我们乐于接受。因此,我们并不需要一个全知的大师来解答一切,因为这样的答案将封闭我们的提问之路。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另一颗提问的心灵,用同样的开放的态度来和我们互动,为我们做答,同时也向我们提问。因此提问是把孤独的个体连接成一个群体的基本条件,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主要特征。 迈蒙尼德在诠释《创世记》中这句“那人独居不好”时说:“不好”是因为人总是把自己设想成群体中的一个,总是在寻找自己所归属的群体。换句话说,我们并不是因为孤独而需要寻求群体,而是因为需要寻求群体而孤独。因此我们在选择群体时总是同时选择孤独,唯有选择孤独,我们才能保存自我;而唯有保存自我,我们才能成为群体的一分子。我们才能选择向他人开放自我的心灵。自我封闭的人不会真正孤独,因为他不需要他人。 而人类的世界能够精彩纷呈,恰恰是因为我们孤独。 如果亚当当初未曾感觉孤独,那么世界大概至今仍然是创世之初的那个样子:云雾在荒瘠的大地上蒸腾,只有河山瑰宝环绕的伊甸园里花草丰茂,百果争香,亚当在里边跑来跑去,快乐而满足。没有夏娃,没有蛇,没有通天塔、大洪水、和后来世界上的所有那些苦难或者幸福的大戏。 所以,我们今天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从上帝创世开始的,而是从亚当感到孤独的那一刻开始的。 张平 2010年6月14日 于特拉维夫 发表于《走遍世界》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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