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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不懂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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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在加州,我曾专门开车去了一趟Santa Cruz的“神秘点”,在园区导游的带领下亲身体验了那些闻名世界的神秘事件:在山坡的“神秘屋”里,你是一个永远“站不直”的人,无论你如何设法立正,你永远是歪七扭八的。屋顶上垂下来的一个铁锥好像也是“偏心眼”的,向不同方向推动,用的力气大不一样,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样。在屋外,你可以看到铁球“朝上滚”的奇景。最后,你自己也被“神秘化”了,导游把你挑出来,跟三个比你矮的游客排在一块用水平仪测给你亲眼看的绝对水平的木板上,于是奇迹发生了,四个人看起来都一样高。武大郎当年要能把家造在这里,潘金莲大概也不会跟西门庆私通了。当然,“神秘点”的神秘性并不完全来自这些“奇迹”,建筑、树木、乃至员工的行为都透着一股神秘劲,我买票时,售票员便盯着我,神神鬼鬼地说:“你很面熟啊。”说得我毛骨悚然,真有碰上了前世孽债的感觉。
类似的“神秘点”在美国竟有十多处。有类似“奇迹”的地方则几乎在世界各地都有,那个“朝上滚”的铁球在有些地方是“上流”的溪水,在有些地方是“上滑”的汽车。无论如何变化,感觉都是一个,就是我们理解的那些原理常识突然之间都失灵了,用神秘点员工的话说,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在此失效了。
对于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人来说,神秘点的那点“奇迹”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上网稍微搜索一下,一切就都有了答案。那所房子不过是倾斜了20度而已,但因为山坡的遮掩,你看不出来。拿一所歪房子作参照物,你当然就永远站不直了,球也就可以朝上滚了。至于水平仪,玩过的人都知道那东西是可以调的。在水平仪告诉你什么是平的之前,已经有人居心叵测地教会它撒谎了。
对我来说,比“神秘点”更神秘的是我们心甘情愿地“被神秘化”。即使是在网上到处都是“真相”的时代,每年去神秘点的游客仍然成千上万。即使事先已经对个中秘密了解得清清楚楚,我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被“骗”得兴高采烈。因此我的问题是: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我们究竟是被这个世界的“神秘”背后的“道理”所吸引,还是被“道理”前边的“神秘”所吸引?换句话说,“神秘”究竟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属性,还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需要?
犹太思想家所洛维切克(Joseph B. Soloveitchik)曾经把世间的思想者分成两个基本大类:认知者和宗教者。认知者面对世界时,看到的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规律和法则;他的思维活动的目的,是了解这些抽象的规律和法则,并由此抛弃表象给我们的神秘感。换句话说,认知者追求的是一个“看得懂的世界”,他们相信世界是可知的,一切谜团最终都可以解开。与此相对应,宗教者认为无论我们了解多少规律和法则,世界的神秘本性都是不可更改的;世界的终极秘密是不可知的,而这种不可知性应该成为我们面对世界的基本态度。因此,当“看得懂的世界”让认知者沾沾自喜之时,宗教者却为此惴惴不安,因为对他们来说,只有“看不懂的世界”才是世界的本相,神秘才是世界的本色,所以当我们自以为“看懂了世界”之时,我们实际上是在误入歧途;只有当我们透过这些规律和法则再次发现不可解之谜时,宗教者才会安下心来,相信我们跟世界的关系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人类思想中的哲学、科学乃至神秘主义都属于认知者的领域,但这并不是说只有纯粹的宗教徒才拥有宗教者的思维;也不是说宗教者就会停留在神秘的表象上,而不去做认知者的思考。实际上,所洛维切克的分类只是一个标本化的描述,对具体的人来说,这两种思维往往是交叉的。认知者思维固然是这些领域日常活动的基础;宗教者思维,那种相信认为所有已知规则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的信念,则往往是这些领域起源和发生范式革命的基本动力。当爱因斯坦追问牛顿的万有引力究竟是什么时,他是一个宗教者,因为他拒绝承认牛顿的力学体系是世界的终极秩序,尽管这体系看起来是如此完美无缺。但在1919年的日食观测证实了广义相对论之后,当他的一个学生问道假如观测否定了他的理论怎么办时,他回答说:“我会为亲爱的上帝感到遗憾,但理论仍然是正确的。”此时他是一个认知论者,因为他不相信现实会与他的理论背道而驰。
现代科学的发展,使得认知者的地盘越来越大,宗教者的领域越来越被边缘化。科学主义的泛滥使人们日益相信宇宙间没有什么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这种科学崇拜的顶点是19世纪的法国科学哲学家莱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他相信只要科学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人们会找到一个万能公式,把世间的一切都计算进去,让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都暴露无遗。这把被称为“莱普拉斯之魔”的万能钥匙从来没有被找到过,但类似的信念却一直在从根本上破坏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神秘性的赞赏。
亚里士多德曾告诉我们哲学起源于我们对这个世界所感到的惊奇。而我们惊奇,乃是因为这个神秘的世界是一个“看不懂的世界”。而今我们正在日益丧失这种惊奇的能力。我们了解了关于这个世界抽象原理,却日渐丧失了在高山大川之下、在星空月色之下惊诧并苦思生命与存在之本源的动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对“神秘点”的追求可以被看作是我们的“宗教者”本性对日益扩张的“认知者”本性的抗议,是被科学主义肢解了惊奇能力的我们对祖先的神秘体验的渴慕与回归。我们固然需要那些解释世界的定律和法则,但我们也同时需要让那些定律失效的神秘与惊奇。说到底,迷惑之迷也正是迷人之迷;一个“看不懂的世界”可能是一个充满疑惑的世界,但绝对不会是一个索然无味的世界;正如一条丢失了指示牌的道路可能让我们迷失,却也同样会带给我们想象和惊喜。
张平 2010年11月13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走遍世界》2010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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