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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真 |
| 2009年底,在加沙战争进入高潮阶段的某一天,我们去特拉维夫的繁华商业区逛街,以排遣多日来的烦闷。
那天的咖啡是在方圆大厦购物中心的咖啡座喝的。这组由方、圆、三角三座大厦构成的建筑群如今已经成了特拉维夫的地标性建筑,同时也是以色列办公和消费的中心之一。大厦西侧隔街相望的是以色列国防部大院,东侧则有天桥与火车站相连。所以,除了办公购物的衣冠楚楚的时尚男女之外,身着各色军服的官兵也是这里的特色景观。
落座之后,太太突然对对面时装店的衣服产生了兴趣,要去逛逛,于是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火车座式的咖啡座上,一边看着座位,一边等服务生来点咖啡甜点。此时,一位中等身材的士兵突然走过来,把他的长长的步枪连同沉重的装备包朝我对面的座位上一撂,转身就要坐下。我想都没想,像平常发生这种情况时一样,伸手拦住他,说:“座位已经有人占了。”
士兵二话没说,扛起他的装备,继续前行。正是下午高峰时间,咖啡座早已坐满了喝咖啡的人。士兵背着那身沉重的装备,直到走出我的视线都没找到空座位。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歉意。他看起来满脸疲惫,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或者多问一个问题;他的军靴和军服到处沾满了南部荒漠里的那种灰土,即使是进了这座富丽辉煌的现代购物中心,也仿佛没有心思拍打擦拭一下;他像一个典型的以色列士兵那样身材不高,也不魁梧,那杆长长的步枪和鼓鼓的装备袋在他的身上显得如此突出,以至于他远去的脚步都显得有些迟缓吃力。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始终忘不了他的身影,并因为没让他坐下而后悔不已。他显然是一个刚刚从南部前线下来的野战军士兵,多半是去国防部办一件什么事情,或许当天晚上就要带着命令赶回前线。而我却不能稍微变通一下,让他在生死奔波之间享受片刻的安宁与舒适。当然,对我来说,那天下午出去,本来也是为了逃避一下战争的氛围,却在不经意间与战争撞了个满怀。
战争时代是一个让人充满歉意的时代。战争是那种一下子就把你装进地狱的感觉:如果这时候有一颗炸弹落在你的头上,不会有人来调查你的死因,不会有人去追究凶手的责任——当战争爆发时,你的生命不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而只是伤亡统计中的一个抽象数字而已。卷入战争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否拿枪,都是一个实际的死者。他们就像芥川龙之介笔下那些沿着一根下垂的丝线爬出地狱之井的冤魂一样,随着战争的进程而努力逃生。因此,战争中间的每一个死者,无论是哪一方的死者,都会让我感到一种歉意,仿佛我能逃出生天,是因为我占用了他在丝线上的逃生位置一样。相比之下,咖啡座的歉意反而倒是渺小而偶然的。
然而这歉意很快就转变成了愤怒!
生存本来天经地义,但突然之间却变成了一种僭越;私人空间本来无可置疑,但突然之间却变成了一种傲慢。这愤怒不是针对某个人或者某个机构,甚至不是针对战争本身,而是针对我们的生存状况!我们按照常人的生活准则生存,让“常人”的生存掠夺了本真的自我!海德格尔所阐述的这种生存处境并不是战争制造出来的,战争不过是在极端化的情况下把这种生存状态揭示了出来。而这愤怒便是我们找回本真自我,意识到我们的“常人”身份实际上在吞噬“自我”领域的契机。
差不多一百以前,一位德国犹太思想家弗兰茨•罗森茨威格加入防空军,开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在马其顿前线的战壕里,战火和死亡震碎了他的德国唯心主义信仰。当战争结束时,他从一位黑格尔的信徒变成了黑格尔的批判者——我们不是为了某些高高在上的“绝对理念”而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我们生存,为的是自我生存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生活,为的是生活本身的乐趣和追求。我们或许需要真理,但是我们更需要爱!因此,任何负责任的思想,无论是哲学的还是宗教的,最终都应该引导我们回到生活里去,而不是让我们漠视或者贱视生命。
而我常常想的一个问题是:在罗森茨威格形成他的思想之前,是否也体会过我的歉意和愤怒?
张平 2011年1月10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于《走遍世界》2011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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