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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憂 |
| 猶太人的處世哲學裡,有兩件事情是絕對不省錢的:律師和保險。不打官司則罷,凡打官司一定去找最好的律師;無須保險則罷,一旦有所需,則一定買全買好——寧可有了沒用,千萬別用時沒有。因此我的一位富翁朋友,每次旅行租車時,不僅買上常規保險,而且會追問業務員,看看還有什麼附加保險可以買。
在猶太人圈子裡混了近二十年,買保險也不覺成了我的一種習慣。每次出門前先買旅行保險,租車時買上全額保險,才覺得放心。
這種保險之旅卻在阿拉斯加碰上了風浪。
阿拉斯加的車沒有什麼不同,保險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路與眾不同。別處稱高速公路的,一定是鋪得平整堅實,阿拉斯加卻很有幾條假冒高速之名的坑坑窪窪的石子路,而且其中有幾條位於風景名勝。不走將錯過絕世美景,要走的話卻有一個問題——保險就都作廢了,因為租車保險只在柏油馬路上有效,上了土路,您就責任自負了。
在阿拉斯加旅行的前半段,走不走這些“高速”成了困擾我的一個嚴重問題,以至於所有相關路段我都設計了“不走高速”的預案。雖說保險公司並不跟蹤我的旅行路線,但是汽車在阿拉斯加獸群出沒的荒山野徑上拋錨,叫天不應呼地不靈的景象卻讓我不寒而慄。
不過我最終還是走了所有這些“高速”,那是因為我碰上了安。
安大概60多歲,是Denali景區一家旅舍Denali Dome Home的老闆娘。阿拉斯加的旅舍,幾乎是清一色的私家住宅。屋主拿出房間來招待客人,並提供一頓早餐。設施可能不象大賓館那樣標準,卻有一種家庭般的氣氛,無論是早餐時還是晚飯後,旅客和店主都可以在客廳里閒聊交流,完全不似星級賓館裡的拘束。安則比他人更為熱誠開朗,從我電郵預訂房間開始,她就熱情指點有關阿拉斯加的行程安排。入住以後,我們與他們夫婦做過多次長談,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的有關“高速公路”的憂懼也自然流露出來。安聽後說了些“沒人能保證不出事”、“但從未聽說有人出事”一類的老生常談,並未解除我的猶豫。
轉眼間,在Denali的五天旅程結束。離開的那天早上,安一直在餐桌旁跟我們閒聊。收好行裝出門時,她突然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指着名片上的一個電話號碼對我說:“打這個電話,你就總能找到我,而且我馬上就能知道你在哪裡。記住,無論你在阿拉斯加什麼地方,無論是什麼時候,只要你遇到問題,我都能就近找到朋友趕過去幫助你。”
驅車離開Denali Dome Home時,安坐在門口的一把搖椅里目送我們離開。在阿拉斯加初秋微帶寒意的陽光里,安的神態和眼神給我一種慈祥的祖母般的溫暖,一種離家很近的安全感。在被稱為“最後的邊疆”的阿拉斯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比大都市的親近得多,這一點跟以色列的情況很相似。但是安的態度仍然是與眾不同的,她給我的這種安全感不僅帶我走過了一百多公里Denali土路,而且讓我有信心在預定的巴士服務因故取消之後,一天開了來回程三百公里的土路,去看廢棄的銅礦小鎮。
按照存在主義的看法,“憂懼”便是我們的生存本身,只要我們生存,我們便一定憂懼。丹麥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向我們解釋了憂懼的來源:我們憂懼,乃是因為我們本性自由,在本性自由的情況下,我們對我們所做的一切承擔責任。因此我們的一切憂懼,本質都是對責任的憂懼,一種對自己不能履行責任乃至製造災難的後果的憂懼。作為自由的人,憂懼與責任都是不可逃避的,與災難是否會實際發生無關。
如果我們想逃避憂懼,唯一的辦法是將責任委託他人。比如我們可以用購買保險的方式將行車的責任委託給保險公司,而在阿拉斯加的特殊情況下,我便需要安來為我承擔責任,否則便無法安寧。在這裡,對“無憂”境界的嚮往與對“自由人生”的追求是背道而馳的:我們越無憂,便意味着越多地將自己的責任交給了他人,越多地是以“他人”而不是“自我”的形式生存的。如果你把責任交給保險公司,你就必須按照公司規定的而不是你自己想要的方式駕駛;而當我在阿拉斯加美麗的Denali土路上奔馳時,我便感覺到我的一部分屬於安,而不屬於我。
安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大師,她明白除非由她承擔起責任,我的憂懼將永無休止。而果真為了這憂懼而放棄行程,將是莫大的遺憾,因此她主動承擔起了責任。我不知道她給我的電話號碼究竟是不是有那麼神奇,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朋友滿阿拉斯加”,但是我絲毫不在乎。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安的保證讓我放下憂慮,輕輕鬆鬆地度過了我一生最愉快的時光之一。
我們幼年時完全依賴父母,沒有任何責任,因而無憂無慮。成年後開始承擔責任,告別純真年代。中年以後父母開始凋零,那種突然間發現自己肩負一切責任的感覺往往讓我們憂懼得喘不過氣來。而擺脫憂懼的唯一途徑是學會信任他人,學會委託責任。我們被拋入茫茫塵寰,身不由己,自由固然是我們所追求的,自我固然是我們所追求的,但要因此承擔所有的責任,肩負所有的憂懼,則確實不是我們所能擔負的。
丹麥的童話大師安徒生一生酷愛旅行。那時歐洲旅館逃生設備不好,一旦着火便只有等着被燒死。安徒生便在旅行時帶着一根九米長的纜繩,作為逃生工具。兩年前,我在丹麥的安徒生故居博物館看着這條纜繩,深深為童話大師的智慧折服。這條繩索是否真能幫助他逃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這條繩索的信任使他擺脫了對火災的憂懼。
容納憂懼是我們成熟的標誌,學會信任則是我們邁向更高的“無憂”境界的起點。
張平 2011年2月26日 於特拉維夫
原載《走遍世界》雜誌2011年3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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