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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专注今生 |
| | 在谈论过有关拉比犹太教的种种经济思维之后，我们自然会产生一个疑问：拉比犹太教不是一种宗教吗？作为一种宗教，难道不应该超凡脱俗？难道不应该鄙视此生的龌龊与卑微，带领信众追求来世的洁净与安宁？难道不应该视富贵如粪土，而一心修炼精神的伟岸与崇高？何以一个给世界带来最重要的一神崇拜的宗教，会对盈利经营一类俗物念念不忘？
的确，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宗教会告诉我们此生此世乃是不完美的世界人生，在此之外，另有一个超越的世界与生命，只有那个世界与生命才是值得我们加以追求的。与此相对立的是各种世俗思想，这些思想拒绝相信任何此生此世之外的完美世界的存在，或者拒绝承认这些超越的存在对现实人生有任何意义，从而专注于现实价值的实现。拉比犹太教则仿佛是在宗教的“出世”与世俗的“入世”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直接的联系，借“出世”以“入世”，却又寓“入世”于“出世”。
据说当年摩西登上西奈山巅，从上帝手中接过《圣经托拉》之时，众天使深感不妥。因为《托拉》乃天地至宝，以众天使的非凡圣洁尚不得传，摩西肉骨凡胎，何德何能而独享大宝？因此他们便在上帝面前明知故问地说：“这个女子生下的凡胎跑到我们中间来干什么？”上帝回答说：“他来接受《托拉》。”众天使说：“那件天地秘宝，您愿意将它传给一个肉骨凡胎吗？”
上帝听了，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说：“摩西，你来回答他们吧！”
摩西对上帝说：‘天地之主啊，您所传授的《托拉》里写了什么呢？“我是耶和华你的神，曾将你从埃及地为奴之家领出来。”（《出埃及记》20：2）’诵念至此，他转向众天使，问道：“你们可曾下到埃及之地？可曾与法老为奴？”
随后他又说：‘这里又写了什么呢？“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出埃及记》20：8）你们可曾从事那些需要停歇的工作？还有，“当孝敬父母。”（《出埃及记》20：12）你们可曾有过父母？还有，“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出埃及记》20：12）你们之中何曾有过妒火？又何曾有过诱惑呢？’
一席话问得众天使张口结舌，只好乖乖承认《托拉》非传授给摩西不可。
按照拉比犹太教的信仰，《托拉》是具有神格地位的经典至宝。据说天地创造之前，《托拉》就已经存在，而且参与了开天辟地的创世神工，因而隐藏着有关天地万物的秘密。这部经典来自上帝，来自完美超越的存在，但这完美超越也就到此为止。据说《托拉》共两部，一部是书面的，也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旧约圣经》，另一部是口传的，是当年上帝在西奈山顶向摩西传授书面《托拉》时所进行的口头解释。这些解释由摩西传给后人，以后辗转记录，相当一部分收存于《密释纳》与两部《塔木德》之中。无论你翻开哪一部经典，你所见到的绝大部分都是今生今世的生活，都是凡俗人间的百态，你绝少看到有关那个超越完美的天堂世界的细致描述，你也看不到有关那个世界的行为准则。一切都专注于今世，一切都关切着今生。因此，众天使在摩西面前的张口结舌并不仅仅由于摩西能言善辩，而是犹太教《托拉》及其相关律法的本性所决定的。如果众天使不服气的话，摩西可以拿出两部浩如烟海的《托拉》，从头至尾，无穷无尽地追问下去，而且每一个问题都将合情合理，且同样让天使们无以对答。而天使们则几乎找不出任何一个反问的题目——不仅是因为他们手中没有《托拉》，而且是因为《托拉》跟他们所生活的那个完美无缺、无情无欲、超凡脱俗的世界毫无关系。在拉比犹太教那里，来自上帝的《托拉》从一开始就浑身的泥土味儿，就关联着今世人生的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什么是过于卑微而不值得《托拉》来关注的。正相反，当摩西理直气壮地拿出“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来与众天使辩难时，我们可以感觉到“入世”、“做人”、“过有七情六欲的生活”是一种骄傲，而不是一种缺陷。正是因为我们过琐屑凡俗的生活，我们才有资格获得天地间的至宝，我们才值得上帝亲自的教诲，因为我们在凡俗人生所面对的问题的难解程度，实际上远远超过那个超越完美的世界所能容纳的。
因此，当众天使就传授《托拉》一事向上帝发难时，上帝并未动用他的全能全智，让众天使在顷刻间心悦诚服，而是让肉骨凡胎的摩西自己去跟众天使辩论。这种信任与其说是对凡人的依赖，不如说是对《托拉》智慧的信心：一个学习了《托拉》智慧的凡人，他的水平不输于任何一个天使。《托拉》的价值不在于它储藏了天地间的秘密，而在于它能够给凡人以智慧，让他们获得应对世间万事的通途大道。
也正因为如此，当上帝向摩西传授《托拉》时，他并没有用法力把摩西领入天堂，而是屈尊府就，自己下到西奈山顶，而且置其无形无像的法则于一旁，变身烈焰，向摩西传教。这种形象的象征意义被当代犹太思想家索洛维切克引申为“将超越世界引入现实世界”的原则，也就是说，在拉比犹太教那里，宗教的目的不是为了带领信众离开不完美的今世，而是将完美的超越世界引入现实世界，“出世”是为了“入世”。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拉比犹太教的另一个特征：不去空谈高深莫测的信仰教条，而是专注于细微末节的生活琐事。一个犹太教徒是否合格，不看他是否宣称自己信仰并热爱上帝，而是在于他是否在安息日遵守了所有不许工作的律法；不在于他说什么，而在于他做什么。
这样一个信仰框架形成了犹太人几千年的独特生活途径：一方面在人间俗务中成就非凡，另一方面却完美无缺地保留了自己的信仰与传统。这样一种凡俗与超越的奇妙结合可以在世界上很多的犹太社区里看到，你可以去走进纽约的B&H，看看这家号称世界第一的照相器材商店是怎样由一群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管理经营着的；或者你可以去西47街，看看这条世界顶级的“钻石巷”的正统派犹太店主是怎样把玩那些价值连城的极品钻石的。
张平 2011年3月21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2011年第7期《中国企业家》杂志张平专栏，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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