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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待 |
| 在去西班牙的前一年,我们去了意大利;在去意大利的前一年,我们去了纽约。像去任何地方之前一样,每次的旅程之前我都花很多时间筹备。
规划旅行便是一个描绘梦想的过程。资金和时间便是我的画布,目的地的人文自然便是这幅画作的各种主题。大到传说里的山川河流,风情人物,小到旅店里的一屋一床,乃至一餐一饮,都是这幅画作里的色块和线条。而制作这个梦想的工具便是各种旅游书籍。行程对于我,从来都不是一串单调的地名和数字,而是变幻奇妙的蜃楼海景,你仿佛可以在云峰雾幕的掩映之间,随意调换每个景物的地点方位,大小色调,然后可以远远观赏,欣赏自己恰到好处的布局谋篇。对旅行来说,期待是一种享受,甚至不比旅行本身差。
按照我的期待,意大利应该比纽约安全,而西班牙则应该比这两个地方都安全。这是来自旅游书的印象:在纽约你要防止被抢个精光,所以出门时最好在袜子里藏上一点现金,万一有问题还能有钱打个电话什么的;在意大利则要防止小偷小摸,特别是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只有在西班牙,都说是“相对安全”,没提任何具体的安全问题。
在纽约,我们时常在百老汇歌舞剧半夜散场后走回旅馆去。在罗马,我们整天在公共汽车上和地铁里晃荡。两个地方都让我们悠闲自在,并没看见半点强盗和蟊贼的影子。直到去了“相对安全”的西班牙,才算知道了蟊贼的模样。
我们的第一站是马德里。那地方建筑漂亮,饭菜可口,物价合理,在街上转了两天,很是享受。只是一件事情弄不懂,就是太太的双肩背包总是自动打开,一天总有三四回。开始以为是忘了扣好,后来以为是锁扣出了毛病,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一位西班牙大婶正伸手开太太的背包,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提醒太太注意。受惊的女贼见扒窃失败,遂从容离去。说实话,那女贼容貌端庄,衣着考究,举止优雅,不是我亲眼看见她的行径,绝对会认为她是一位事业成功,家道殷实的女白领。
此后背包还是不断被打开,不过我们外出时从来不把钱物放在背包里,那里边不过是一瓶水,一些防晒化妆品,一份地图而已,所以也没丢什么东西。
第四天坐地铁去露天大市场,等车时一家西班牙人站在了我的身边。站在我右手边的中年妇女看起来像是母亲,她身边那个十二岁上下的女孩儿大概是她女儿,站在我左手边的那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也许是她的儿子。三人都皮肤黝黑,但穿着都相当不错。那个少男穿着笔挺的西裤白衬衫,右胳膊上搭着一件灰色西装上衣。等了几分钟,太太突然在身后叫了起来:“小心,他在开你的包。”原来那少男胳膊上的西装是个掩护,西装下两只贼手正试图打开我挂在左肩的摄影包。此时恰好地铁列车进站,遂摆脱三人上车,那三人随后上了前边一节车厢。
到站下车后,突然发现这一家三贼居然也下了车,而且跟在我们后面。大概他们在车上一直监视着我们。为了试探他们的意图,我故意放慢脚步,这三人也立刻放慢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此时地铁站里的乘客已经基本走光,只剩下我们夫妻跟那一家三口。我快速判断了一下形势,感觉出站后就是露天市场,一定人多路杂,加上我们不熟悉情况,如果被这三个家伙盯死,难保不被他们得手,应该立即摆脱他们。于是干脆停下来,转过身,双手抱胸,两腿叉开,拿出我能想象的最凶恶的眼光,死死盯住那个少年男贼。那三贼大约没想到这一手,也停了下来。僵持片刻,三贼转身坐到了墙边长椅上。遂得以脱身。
受此一惊,我在西班牙后来的十多天里患上了无可救药的“小偷多疑症”——在街上走上几分钟,一定回头看看,瞧瞧有没有人跟上来。走在人群里,哪怕身边只有三四个人,也要无法自制地来回打量,在心里暗暗揣摩哪位比常人多长一只手。就这样儿,在巴塞罗纳真被我看出一个小偷来。此人是个青年男子,穿汗衫牛仔裤,是在我们逛夜市时跟上来的。我发现后故意离开太太几步,这家伙便趁机挤上来,跟着太太到了一家首饰摊前,并向双肩背包伸手。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我在盯着他,便匆匆离去。小偷的目光好像都有某种漂移不定的特性——表面上没在看你,其实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意中。
所以,如果我来写旅游书,西班牙一定被写成最不安全的地方,而看了我的旅游书的人,去西班牙时会有与我完全不同的期待。然而我并不曾为旅游书的欺骗而气馁。每次旅行之前,仍然是乐此不疲地建造梦想并在旅行之前享受梦想,仍然是到处搜买旅游书。
对于我,生命最大的谜是我们给自己设定的无穷无尽的期待。我们失败了一场事业,又去追求下一场;我们写坏了一部爱情,又去写下一部;我们知道今天和昨天并无太大不同,却总希望明天是另一个样子。人间缺少的是真正的成功和实现,却似乎从不缺少希望和期待。问题是:如果世界不会按照我们期待的方式存在,我们何必期待世界?如果他人不会遵循我们所期待的道路前行,我们何必期待他人?如果期待能给我们带来的最大惊喜是不期而遇,我们又何不从一开始便无所期待?如果期待越多,失望越多;如果期待指数越大,幸福指数越小,我们又何必在期待中作茧自缚?何不将一切现存之事,所有现存之人看作意外之喜,知足常乐,无欲则刚?
海德格尔对生命的概括之一是“向死而生”。生命的终点是死亡,因此生命本身也可以看成是走向终结点的死亡过程。由于死亡的阴影无时不在,因此我们要努力活着,不断做出否证死亡的事情,否则生命就只剩下了否定自己存在的死亡。我时常问自己:或许这可以解释我们对期待的沉迷?死亡可以被看作是生命中无时不在的终极期待,如果我们放弃期待其他梦想的欲望,我们就只能枯坐等死,毫无生趣。也许由此我们可以说:我们的失望全无道理,它仅来自于我们对于期待的错误理解——我们以为那是我们应该实现的目标,其实那不过是我们对抗死亡的手段。因此我们也不必强求下一个期待会比过去的更出色一些,更现实一些,重要的是我们有所期待,而不是何所期待。
由此我们反过头来看旅程,我们至少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往往觉得旅行比家常生活精彩。我们把旅程安排得精彩纷呈,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旅行时间有限,资金有限,我们确切知道它将在何时终结,因此我们把期待塞满了每个可能的空间。试想某人知道自己半年后会死去,这半年间他会做多少事情?“向死而生”听起来很悲观,实际上充满了积极精神。正因为意识到死亡充溢了生命的整个过程,我们才不敢片刻放弃期待,放弃我们为实现这些期望而进行的努力。恰如《雪涛谐史》记载的故事:
余邑孝廉陈琮,性洒落。曾构别墅一所,地名二里冈,虽云附郭,然邑之北邙也,前后冢
累累错置,不可枚数。或造君颦蹙曰:“目中每见此物,定不乐。”孝廉笑曰:“不然,
目中日日见此辈,乃使人不敢不乐。”
张平 2011年5月12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走遍世界》杂志2011年6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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