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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厨房 |
| 犹太谚语说:“走遍天涯海角,总是母亲的厨房最好。” 从设施上说,即使是生长一切简陋的动乱岁月里,没见过什么奢华产品,我也从来没觉得母亲的厨房有什么好。在清华园那个原本给一家教授居住的舒适小院里,挤住着七八户教职员工,每家占据了一个房间。所谓的“厨房”其实是原来的浴室,浴室四周的四个家庭各占一角,支起了炉灶,中央那个硕大的浴缸便被用来洗菜洗碗洗脸刷牙了。这浴室大概原来就没打算在白天用,所以一扇窗户也没有,不仅什么时候都开着灯,而且油烟永远也没处散发。 每家的炉子上方都安装了一个两层的小木架,放些简单的调味品。那些年代一切都定量供应,从来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不下。而饭菜总是最基本的,主食之外,通常有个炒菜,大多是时新蔬菜加一点肉。就是这一点东西,在母亲的精工细作之下,成了我终身难忘的美味。母亲做的肉饼,虽然通常只用很少一点肉馅,但饼子里却层层叠叠,每一片葱花,每一颗盐粒,仿佛都是细细安排的。那饼子烙得金黄焦脆,咬一口芳香四溢。夏天的傍晚,母亲常常在闷热的厨房的炉火旁满头大汗地揉面、擀皮、翻烙,我则在院子里的老桃树下吃得满嘴满手的油,吃完了,便跑到母亲身边再去拿一个。在那些动荡压抑的童年岁月里,我很少记得有什么事情像母亲的烹饪一样给过我如此多的安慰和盼望。 后来我飘往天涯海角,母亲的厨房如不断的风筝丝线,紧紧地牵拉着我的口味。在以色列的最初几年里,吃饭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说起来犹太人跟中国人一样讲究吃,讲究的方向却是南辕北辙:中国人讲究品种多样,大千世界,能当饭吃的当饭吃,不能当饭吃的当药吃,饭和药都算不上的就练着气功吃;犹太人则讲究严守教规,除了《圣经》规定能吃的那几样东西,其余一概是非礼勿吃。所以中国人往往以吃过稀奇之物为骄傲,犹太人则以一辈子吃饭不出轨为尊荣。因此我最初在以色列的感觉便是“没什么好吃的”,因为上帝选定的那几样我都不习惯。以色列也没有本地华人社区,因此即使有中餐馆也是做给本地人吃的,菜品的风格口味都已经与中餐大相径庭。我还记得当年去红海度假,不顾当时微薄的奖学金收入,跑到一家当地的中餐馆点了一碗馄饨汤,结果是面对着那几个春卷皮做的馄饨哭笑不得。岁月迁移,我开始慢慢习惯中东菜和西菜的口味,也开始学会欣赏不同的烹饪风格。即便如此,母亲厨房菜香依然魂牵梦绕,不绝如缕。2000年我去意大利时,已经是非常喜欢意大利饭菜,但每吃上两三天,就必须去吃一顿中餐。也许是因为对当地情况不熟悉,感觉上我去的意大利中餐馆水平都不算高,从南到北似乎都是一种调料包调出来的味道。但即便如此,去吃中餐的冲动依然是如此的难以遏制。 在离乡8年首次回家时,我本想重温母亲厨房的旧梦,却不想家中早已雇人烹调,母亲年事已高,金盆洗手了。 这种饮食上的缺憾感直到我的学生莎朗请我去她家,饱餐了一顿她母亲亲手做的饭,才算出现了根本性的转折。 莎朗是个标准的东方犹太美女,皮肤微微发黑,身材丰满而不失苗条。她念书非常用功,只是上课时常常会用中文冷不丁爆出一句“我饿死了”,引起哄堂大笑。她请我去的时间是犹太人的五旬节午餐。据说当初摩西从西奈山上拿着上帝传的《托拉》下来的那天便是五旬节,整个希伯来民族一夜间归化,却由此引起了严重的饮食问题——根据新的教义,原来的那些肉和奶都不能吃了,器皿也因为洁净问题而不能用了。好在奶牛的乳房还是洁净的,所以大家都靠现制的奶制品充饥,从此奶制品,特别是奶酪,成了犹太人五旬节的传统食品。 莎朗的父母都来自伊拉克,两人文化水平都不高,在医院里做勤杂工一类的工作。在耶路撒冷的那套相当陈旧而简朴的四间公寓里,他们用微薄的收入养大了五个女儿。莎朗的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基本上都是伊拉克犹太人的传统风格。 那天的主食是各种各样的奶酪烤饼,饼子里是不同品种的奶酪和蔬菜。让我吃惊的是:那些饼子不仅形状、颜色跟母亲当年做的肉饼相似,吃起来的感觉也惊人的相似。莎朗母亲做的饼子里同样是层层叠叠,一看就是细心制作的。饼子里奶酪不多,显见家庭开支需要精打细算,但是奶酪与蔬菜和其它调味品的搭配却恰到好处,咬一口,是同样的芳香四溢。那一天我吃了很多,一边吃一边夸奖女主人的手艺,莎朗则得意地说:“老师,这次你明白我为什么上课老说我饿死了。在特拉维夫,我吃什么都没有母亲的饭香。” 从那一天起,我明白天下什么饭都不如寻常人家母亲的亲手烹调。即使是生活拮据的人家,倾注了母爱的细心烹饪也是任何名厨大馆所无法比拟的。我的一位以色列朋友去中国,常常感叹如今中国人只在饭馆请客,使她无缘品尝“母亲菜肴”的美味。而我则对中国年轻一代的汉堡包口味深感遗憾——或许他们摄取了更多的营养,却绝对错过了人间的顶尖美味。 那一天的饭还让我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天下母亲们的饭都是一样的,虽然材质、调料、烹饪方法可能有异,但母爱的气息,那种倾注、那种奉献,都是一致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丧失了对特定口味的偏好,对几乎所有风格一视同仁。我不再特别思念某种口味,也不会为任何品种而怀有欠缺感。但我对食物的热情却从未减退,只是仿佛能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方吃出母亲厨房里飘溢的芬芳! 我们在生命中所珍爱的一切,我们早晚都会失去,正如母亲不会永远为你亲手烹调一样。失去的爱跟得不到的爱一样,都是生命的基本缺憾和苦恼。面对这种缺憾和苦恼,人类基本上有两个解决方案:你可以让自己清心寡欲,失去爱的动力,从而斩断烦恼丝,让自己解脱出来;反过来,你也可以让自己泛爱亲仁,由此你仍然保持着爱的动力和热情,却不再为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牵肠挂肚,难以自拔。 所以,当司马牛感叹“人皆有兄弟,我独亡”时,子夏的回答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四海之内皆兄弟”,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给你兄弟之爱;但是当你以兄弟之爱去看待每个人时,“我独亡”的烦恼便消失了。 张平 2011年6月14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走遍世界》杂志2011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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