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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北极 |
| 我一生的梦想,是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去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唱一支没人唱过的歌儿,做一件没人做过的事情。 我一生的旅途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点像一个梦,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它到底在哪儿。我只猜想那应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切都宛如远古洪荒刚刚退去的样子。我去了美国的西部荒原,去了加拿大的落基山脉,去了挪威的冰河峡湾,去了野熊出没的阿拉斯加原野。每一次都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某种天涯海角的感觉,但每次又都告诉自己:“下次我要去一个更远、更荒凉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我坐上探险游轮,开始了北极之旅。终于有一天,我去了一个地球上远得无法再远的地方,走进了一个比远古洪荒还要荒凉的角落。终于有一天,我能够问自己什么是天涯海角,以及它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要。 带着对加勒比海豪华游轮的记忆,从拿到北极游轮的行程计划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不安。豪华游轮的行程是每天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停靠在那里,有哪些景点供选择,一切都帐目般条理分明。北极的探险游轮除了第一天从Longyearbean港启航和最后一天回到同一港口以外,没有什么是明确的。行程告诉我们将会乘橡皮艇登陆,告诉我们或许会看见北极熊、海象、北极狐、鲸鱼和大量的候鸟,但是没有任何具体的计划。我担心游轮公司漏发了行程细节,去信追问,得到的回答是:“在别处是我们安排大自然给你看,在北极时是大自然安排我们去哪里。” 北极的白夜令人兴奋。最神奇的是半夜一两点钟,未曾落下去的太阳仿佛喷薄而出了,阳光带有黎明的那种美丽的影调,云彩仿佛变幻着朝霞的色彩,拍出来的照片也灿烂异常。游轮的第一夜,我们在早已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玩到半夜两点半。海上是无穷无尽的浮冰,一群一群地从船头和船边涌过,沿着浮冰放眼天边,是远处的冰川和山脉,天空是神秘瑰丽的云朵。探险船孤独地在北冰洋里破冰而进,追随左右的则有雄健的北极海鸥,在强劲的海风里翱翔。一切似乎都是梦想中的北极的样子,一切似乎都与我们的想象那么贴切。我们带着惬意和满足走回舱房,但在离开甲板前却觉得船似乎停了下来。不过想想船长说的要连夜赶路去Spitzbergen岛的最北端,便认定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 第二天七点钟被船上的广播叫醒,拉开厚厚的遮光窗帘,发现船停在一座冰川的旁边,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虽然没来过,也知道在北极碰上这样的好天不容易,于是满怀欣喜地去吃早饭。在餐厅里却听见服务员说行程发生了变化。饭后的每日通报会上,船长正式宣布探险船遇上了罕见的大型浮冰群,现在停留的是一个避风的小峡湾。 原来Longyearbean港处于一个大峡湾里,探险船昨天本来是要开出峡湾一路向北的。不料从南边漂过来一个大浮冰群,借助风势把峡湾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探险号”是以前的科学考察船改装的,不仅配备了先进的仪器设备,而且本身也有破冰功能。但破冰时行船速度极慢,赶上顶头大风,船速还赶不上风速,结果是被风吹着后退。在搏斗了几个小时之后,船长被迫下令放弃驶出峡湾的努力,转入停留小峡湾避风。原来昨夜我们观赏的大群浮冰景象通常是要在北纬81度左右才能看到的,Longyearbean在北纬79度,夏天通常没有大量浮冰。 好在这里是北冰洋,即使不出峡湾也有冰川可看,有动物可观赏。当天下午便开始了第一次橡皮艇登陆。八艘橡皮艇上,向导们用望远镜搜索岸上的野生动物,用步话机相互联系,最后确定了一处登陆点,说是有一群北极驯鹿。登陆地点看起来不远,靠近却大费周章。靠近海岸的水面下有大量珊瑚礁,橡皮艇不断搁浅,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出一条路线。 下午的总结会上,船长说晚饭后将开始第二次冲出峡湾的努力。他说浮冰仍然堵在峡湾口上,但他计划贴着峡湾的一侧走,希望冰山能挡住一些风。当晚在甲板上看着大群的浮冰飘过,听着海鸟的鸣叫,感受着船头碰撞浮冰时的震颤,心情便不似前晚那样轻松。半夜两点,当甲板上又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向导队长不知为什么跑上甲板来溜达。我们跟他聊了一会儿,问了最关心的问题:“今晚能冲出去吗?”他说尚不肯定,但就他的经验来说,估计可以成功。 第二天醒来,发现船外仍然是大片的浮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吃早饭,知道船已经冲出峡湾口,再有几个小时就可以摆脱浮冰群了。至此才稍觉放心:至少不会八天都被堵在一个峡湾里了,那样的话,北极探险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即便如此,我也知道这趟北极之行不会再像我预想的那样了。因为我们实际上已经损失了两天时间。第一天等于没动,第二天虽然冲出峡湾,但是破冰而行,22海里的路走了16个小时,实际上也等于没走。因此,后边的行程一定会被砍掉不少。想至此,一种失望感油然而生。 往后的行程则充满了这种欣喜与失望交织的感觉。以北极熊为例,Svalbard群岛是世界上北极熊最多的栖息地,也几乎是唯一一个能在浮冰上看见北极熊的地方。所以,当船长在广播里宣布“我们刚刚在冰面上发现了三只北极熊,一只母熊带两只幼仔”时,所有的人都兴奋莫名地冲上甲板。大家挤在一起,各种型号的长焦镜头和望远镜都举了起来,等待着观看或者记录那激动人心的画面。只有一个问题:在那些层层叠叠的浮冰里,谁也找不到那三只北极熊在哪里。经过向导们的一再指点,大家才慢慢在望远镜里找到那三只遥远的北极熊,在我的200毫米长焦镜头里不过是三个奶油色的斑点而已。我在很多地方看过熊,北极则是我看得最远的一次。在阿拉斯加,虽然棕熊们不会专门摆姿势让你拍照,但预定的看熊地点总是不会让你失望,总是能近距离看到。完全不像北极这样,在哪里看,在多远看,能看到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不仅对我们是未知数,而且对船员也是未知数。 看到北极熊的那天下午,几乎所有人都挤在了酒吧里,大家都有喝一杯庆祝胜利的那种心情,但失望感也是显而易见的,举杯之间,口耳相传的笑话是“不到北极不知道北极熊只有针尖大小”。一位以色列专业野生动物摄影师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着他那几张用400毫米长焦拍的北极熊发愁。“这有什么用?”他对我说:“没人会买这样的照片。” 这种失望感一直保持到我回到奥斯陆的那天。在自动售票机上买机场巴士票时,看见屏幕上显示巴士十分钟以后到,失落感如惊雷般劈面打来。经过一个星期的北极漂泊,我突然又回到了一个一切都被安排好的世界里,再没有意外,再没有失望,安排好发生的都会发生。我突然怀念起那种不知所终的漂泊感,怀念起那种“我们最终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的服从感。也许那种不能如意的失望才是我在北极真正寻求的吧? 由此我想,“天涯海角”也许并不一定在遥远的地方,它存在于我们对世界和生命失去了控制的任何一个角落里。然而我们为什么总是梦想走进一个我们无法控制的世界,一个把自己交给大自然的世界?难道是因为我们不断在追求超越自我,由此我们不断地在追寻那个力所不能及的世界吗?或许我的梦想不应该是“做一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情”,而是一件“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张平 2011年9月2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走遍世界》杂志2011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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