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过来人回忆文革,用当时的语言写当时的事情,可能是为了还历史本来面目,多少年来,我琢磨的是如果用一种新话语方式去表达“熟极了的旧事”。 我得某人文革日记十几本。几乎难以相信我们曾经生活呼吸在那样的文化环境中。十几本日记没有“生活”,几乎全是“会议”“游行”“军训”……没有生活,和生活的语言。只有概念与另一时空无法沟通的“意识形态”。我看完他所有的日记(这个宝贝儿每天都认真地用文革语言记文革中的每一天他是怎么过的)。我看着那些文字,就起了个名字,叫“铁丝网文化”,“锯齿语言”。 记得小时候看电影,八路军战士怀揣炸药包企图越过敌人的铁丝网不幸触电英勇牺牲。文革那场意识形态战争也是,谁要是不小心就会在那张无所不在的铁丝网上触电死亡。 在此人十几本日记中,只有一抹色彩,就是他和一个女孩偷偷摸摸搞对象,写得真是天真可爱。 ――意识形态是被灌输的,“性”是自己长出来的(王小波语)。――我们的青春就是一张凌历带电的铁丝网。青春期的觉醒是挂在铁丝网上一朵揉碎的小黄花。 我对同时代人有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我们所承受的苦难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比如,没有自由,没有人权,被流放,没有私有财产等。这仅仅说明了一个状况:我们是奴隶。 我既不能接受一些当年的红卫兵在二三十年后为红卫兵“正名”,甚至评功摆好,讴歌那种嗤血的理想主义,精神暴力。 也不能苟同当年的一些造反派为“造反派”正名,将人民奉为“天条”。 红卫兵运动自它诞生的那天起,就注定它没有生命力。它只不过是一场幼稚狂妄而扭曲的“英雄主义”的摹仿行为。 如果说,国共两党的缠斗、撕杀还具有人类历史中的常态性的话,而红卫兵运动则纯属无事生非。一场被误导的“暴力文化行为剧”。 它将阶级斗争理论灌输出的仇恨对象与青少年内心对丑恶的仇恨心挂钩;它将虚伪的价值观念与青少年内心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挂钩;它又将伦理、荣誉、社会目光,社会地位和对阶级斗争理论体系的取舍挂钩;它还将民众与身俱来的信仰需求和虔诚与对“人神”的偶像崇拜挂钩。 它的精神资源本身就是死亡的东西。而它的摹仿版本也是虚假的自相矛盾的,大多出自五、六十年代的伪宣传品。 那些参与文字造谣而对青少年进行误导的人是有罪的。青少年是无知上当,可那些人是有意而为。 我比较愤怒的是所有的教科书,文字宣传品中对抗日战争回顾史实的记载和宣传。对国共两党缠斗的歪曲事实的宣传。当我了解了一些史实之后,对我在文革中作为国民党子孙而受到红卫兵的歧视和不公正待遇也就释然了,不知者不为过。我想,当他们对史实有了了解之后,也会对我们歉然。倒是令我们感到可悲的是,国共两党缠斗将近百年,祸害子孙。其实就人才而言,两党早期均有一代人杰,可惜全部用于内耗。而且残忍的是,那种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逻辑还在下一代身上重演。红卫兵运动就是如此。 它从反面证实,49年的“改朝换代”是反常的历史现象,1911年的辛亥革命已完成结束帝制的历史使命,所以共产党“革命”改头换面重建“帝制”,就没有进步意义。也不可能产生进步的思想和超越的价值观念,所谓共产主义全新的价值观念的中国化只不过是在本国腐朽的封建观念上涂上了一层红漆(也正是红卫兵以自己的实践使“红漆”剥落。) 红卫兵运动体现了这个现象的矛盾性,怪异性。它使许多本来不相干的因素搅和到一起去了……最激进和最没落的,最真诚与最虚伪的,最庄严的和最荒诞的结合。以暴力非法取胜的一方,为了制造合法性,只有撒谎,可是青少年当时很认真,假戏真做,唯有如此,才构成红卫兵运动的悲剧性,才构成红卫兵一代反叛的徹底性。 我不能认同如今有人将红卫兵运动归为青春期骚动的产物。 它不是一个常规化少年心理产物,而是一个政治,教育,宣传,动员下的典型产物,是中国特定时期的“土产”。 而另一个现象“造反派”,有人将它归为对“红卫兵”运动的反动。甚至有人撰文认为,存在过一个“人民的文革”,并且将“八九”视为“人民的文革”的延续。 我不同意这种观点,甚至认为这会误导混乱。 我在文革中亲眼目睹了“人民的堕落”,亲身感受了“人民”被误导的可悲,可笑,可怕。(而八九民运才是一场对文革暴民运动的一场反动,才标志人民的觉醒。)造反派和红卫兵是一体的两面,都不幸成为被运动愚弄的对象,只不过,作为没有特权背景的造反派所受到的镇压格外残酷无情。 如果不从一个大框架下去考量,很容易陷入另一个“阶级斗争思维方式”的陷井里。 在一个公有制,集权制度下,除了最高权力者之外,没有谁有自由可言,没有人权可言,也没有谁有被保护的私有财产。 那时,全国都被笼罩在一个思想体系之下,处在一种分配制度之下。 就那些有特权背景的红卫兵而言,他们所擁有的特权,在一个平均质上,甚至不如一个自由民主国家的较贫穷的人。另外就人权,自由言论权而言,他们也一样没有,比如说他们的父母在权力斗争中失势了,他们连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世的权力都没有的。 在毛泽东思想的笼罩下,各个出身层的人们都被捆在一架叫“穷棒子精神”的共产主义战车上,没有本质的区别。正因为如此,才为中国在这个时空带结束专制制度提供了民意基础。 反醒、研究文革,首先从“史实”着手,让事实的真相自己说话。再有就是忏悔。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出路比在忏悔的层面上和解更有益于每一个人。 对文革的反省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命题。因为它的破坏性是全面的,它使一个民族经历了死亡。但是一个民族的重生也必从此蜕变出来。 如果说,文革给中国人留下了一笔遗产的话,这遗产将永远提醒我们;仇恨只能给人类带来毁灭。 我从中体味最深的是共产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将两种能量结合在一起而产生了巨大的能量。这两种能量就是信仰和仇恨。从那时起,我常想,有没有一种叫做“心理场”“生物能”这种现象存在?它一经发动,就不可收拾,排山倒海,如果有,那么在当时的中国,那里的人们正好处在一个频道,打开这个频道的手,就是一个叫毛泽东的人。 后来我在一些有佛教意味的见解中得到一点引证,有个名词叫“集团业报”,这种见解认为个人的因果报应聚集,牵连到一个程度就会联成一团“业网”,这种“业网”就会变成集团的,政党的,国家的,这种个人孽债积累多了,撞在一起就形成一个局部甚至一个国家的“命运”结局,业网越大,影响面越大。如果这个见解成立,那么文革,就是因了毛泽东的倒扭历史,而令时空倒错,冤家聚头,轮回因果报。 这种倒错是对历史的循环报应。实在是历史的产物,不要切割历史只找一个替罪的。 当然,那也可能反映在个人身上。谁能测得透“命运”的深度,谁又知道当命运的底牌翻开时,一切会是什么情景! 你信上帝的终极審判吗?我信。 文革为我们留下了关于人的命运的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此文于2009年12月26日做了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