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写这封信时,就在圣诞过节前夕。已是深秋,加州四季如春。秋天的标志,是夹在绿荫中的枫树,那一株一株如火如荼的枫树,宛如无数小火炬在燃烧,烧成一团大火。 我在每一株枫树下,赞叹。 它在我心中燃起火热的希望。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 人到中年,当我试图去衡量自己时,发现我有好几个生命层面。 有一个层面,很衰老,很阴暗,潮湿,那就是过去,过去那个曾长期生活在恐惧、战兢、仇恨、忧伤、自卑自怜中的自己。 它们已经死了,死亡了。 第二层面,就是我在信仰中诞生的新生命,就是在那一片肥沃的土壤中蜕变了的新生命。 那么第三个层面呢? 就是我在你面前出现的,“我”一会儿可爱,一会儿可恶;有时聪明有时愚笨,有时美丽有时萎顿。这是正在奋斗着的变化着的“形态”。 现实年龄,对我的意义已不大。在我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跡:那是生与死搏斗后的,那是新的与旧的搏斗后的,那是喜乐的信心与忧郁搏斗后的。 几乎每天都有孩童般的新鲜和惊讶。那是白天。 有时我沉思,活在时空之外。那是夜晚。当一个人突破某些界定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所拥有的是多么的广阔。丰盛呵。 九年前,一九八八年,我刚赴美不久,申请政治疪护时,我没有想到,我的生命会发生质变。 那时,我是个茫然的、悲观的、继续活在自暴自弃状态中的人。出于一个微弱的理性责任感,促使我向西方报告一个消息: 我来自一个没有人权,没有自由,草菅人命的专制国家。 但我也知道,这有什么用? 九年前,离开故乡时,我对我的好友阿泰讲:“七六年之前,我是对一个党的绝望、恐惧,八○年之前,我是对一个制度的绝望。而如今,我是对“人”的绝望。瞧,我对自己就绝望了。” 对“人”的绝望是不可救药的。 离开南京的那夜,我拒绝了所有亲友的送行。 那夜的大暴雨差不多把天和地都撕开了。 如果人生永远是那么无聊、黑暗、污秽,那就把它们撕碎吧――这就是我留在火车站上的咒诅。 你要问我此一生最大的特色是什么?是我曾经经历了心灵的地狱。 当然,一个人连地狱都无所谓了,那还有什么力量吓倒他? 直到有一天我与衪相遇。与耶稣相遇。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是一个纯全的、有能量、能力的生命与一个残破的、污秽的生命的相遇。 我与衪展开对话和交往。 衪吞掉她、洗條她,生养她。 真的,我经历了一个多么痛苦而快乐的历程! 衪能够把她最渴慕的需要赋予她。那是:尊严、快乐、自由。 你可能认为我在说教,我不想多说了。只是渴慕,经历过大灾难的中国人能接纳衪。 中国的救世主们的悲哀呵,大约就是在热衷于救国救民的时候,却反而忘了,自己并不优越,自己首先是一个需要被救的生命。 我要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让我们关心自己的生命,让我们从至高者那儿接纳一个重生的生命。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