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 篇：喜讯连连

        比讨论未来更令人兴奋的消息传来，第二天学习时间里，会计科开始发放第一个月工资。规定，动力科的人第一批去领。据告，因为四面八方调来的人工资政策五花八门，现在由华东工业部统一制订新的对照标准。所以要本人一个个去签领。轮到我时，心砰砰地跳，不知会计科的标准如何订法。＂吴同志，南京电瓷厂、国营单位丶四级普职、原工资五十二折实单位，＂发工资的那位大姐仔细查找着对照表，突然宣告：＂现工资人民币五十二元。＂我听得一愣，什么?五十二折实单位一下子变成人民帀五十二块了!翻了一倍?我小心翼翼地问：＂同志，您再查查，不会弄错吧?＂大姐说她也是刚调来的，业务不太熟，倒也挺虚心，果然又仔细照本宣读一遍，最后肯定并未少发，抬起头对我笑笑。我连忙表示，不是嫌少，而是嫌多了，这才道谢，拿着装钱的信封跑掉。不得了啊，发财啦!我可以寄给妈妈三十块钱了!

        在厂里报名时，担心报晚将失去参加基本建设的机会，所以瞒着没对妈妈说。不料立即被批准，而且说动身就动身，我又怕家里拖后腿，干脆放弃回家打招呼的假日，跟着大伙儿直接上了火车。住进汉弥登大楼几天了，我仍没向家中报告过自己的行踪，实在于理不合。现在一下子拿到五十二块钱，大喜过望，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股高兴劲儿，一下班就写成了信，跑到离机关最近的金陵东路小邮局发出，当然，同时邮汇人民币三十元。

        走出邮局后，脑子里便浮现出一幅图像，一个邮递员走进南京马路街十二号，大喊妈妈的名字，交出一張汇单：上海，人民币三十元。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幕呀!要知道，当年我师傅钟泽美的工资九十六个折实单位，大约只不过人民币 四十八块呀。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楚记得，拿了这么多工资以后的一星期中，我竟在附近的浙江电影院连看七场电影!也难怪，那座三流影院票价便宜，每场一角五分。南京路上的大光明影院，我可不敢去。

        信寄出起，我开始按小时计算妈妈必会回复的时间，并且想像她信中必有的喜悦言辞。信件往返时间果如所料，第五天中午我便在机关收发室的信件栏中看到妈妈那特别秀丽的字迹。打开信一看，头上像是浇了一桶凉水!

        ＂我的儿：想必你以为在向我报喜。可你是否想到，打开上海来信，妈妈的心几乎被你扯出了血!这么大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完全不对妈妈透露半点秘密!我们一家，你就是顶樑柱了，突然地消失，你不觉得太严重吗?.我十分难过，自己的儿子居然不相信妈妈会赞同你的选择.....＂劈头蓋脑的这一顿责备，把我震动得再无兴致往下捜索妈妈欣喜的那一部分。

        我反来复去回想当初报名批准的过程，确实是太过鲁莽，明明厂里留出时间让我料理家事，却担心妈妈拖后腿，儍呆在厂里两整夭。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好记住这次教训，不能再做这种荒唐的举动。

        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学习，很可惜，没有进行多久，就被隨后的对苏联优先发展重工业理论学习所代替了。

        记得，刚学习到为什么共产主义前面要有社会主义这么一个初级阶段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得非常热闹。最后得出一致认识，知道现今世界的人不论经济状况，还是思想水平，离开最最美好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简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所以，在资本主义和最高的社会之间，必须有社会主义作为过渡。至于用什么形式过渡，要过渡多长时间，一下子谁也说不明白。

        正在讨论不休时，突然有一位老兄跳过这些阶段突然向大家提一个问题：＂说共产主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我看这事不好办。倘若有个人开囗要一百部汽车能拿得到吗?＂他的这个问题立即遭到众人嘲笑。连我也被他逗出勇气，破天荒第一次开了囗：＂这人一张口就要一百部汽车，说明还没资格进入共产主义，因为思觉悟跟不上。科长开头不是说过吗，共产主义社会一要生产力极大发展，二便是人的思想觉悟极大提髙。一样不缺才能达到最美好的社会呀。＂我讲完这两句，心都快跳出来了。所幸，在场的人都表赞同，这使我的第一次公开发言成为一辈子里少有的得意之作。

        事实确也如此，一九五三年初那几天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讨论，同后来几十年间例行的周五下午政治学习内容相比，虽然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印象之深足可铭刻于心!

        回想新中国成立后的那几年，我对共产党所宣讲的道理之所以逐渐接受，起初完全由于耳闻目睹所致，例如看见解放军睡在马路上，又如受到文化舘張丹忱老师的教诲，特别是进电瓷厂后，受到周围聀工的薰陶。可以说，这些还属于最初歩的感性认识；而短短几天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学习，却使我从理性上有了意识。也正是从那几天起，我开始有了一种明白的信仰，希望自己所作所为，都能为实现那个最美好的社会尽点力。只不过，家庭处境而形成的自卑，使我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具有信仰罢了。

        苏联优先发展重工业经验的学习，没有先前讨论社会发展规律那么热闹。似乎这已成为经典，无话可争，照着办便可。所以，虽也学习好几天，记在脑子里的就是只有先发展重工业才是强国之本。

         事到如今，再三再四回顾这么多年来经历的一段段生活，深感当年对主义的认知实在过于浮光掠影，恐怕，不仅仅是我们那一批人如此，是全国性的遗憾吧!否则何致于数十年不绝于耳地喊着社会主义，但在几大运动中，却把对的错的、好的坏的行动都冠之以它的旗号，搞得人们难以确认，这社会主义究竟包含多少主张?

        写着写着把故事变为感叹了!这的确不合適。不过也情有可原。我八十岁生日时，孙子问，为什么人家说，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我听到这个问题，心里很难过。孙子是个纯净且有头脑的年轻人。他参过军，爱国但真的对社会主义缺少完整概念。这能怪他吗?

       对于本书说来， 前面这两段应属多余。但我忍不住写将出来，是为了表明，信仰形成和演变，是我下面故事的主要线索，亦是我希望求教于读者的地方。请让我往下说吧。

        我们分局的学习活动，接着便是根据各自情况学习专业文化，不拘一格，大致如此。反正，说起工厂设计，除建筑科的人以外，谁也没碰过。方科长帯头找来一些跟动力设备有关的材料推荐给大家。我因为加上自学在内只有高一水平，就乘机再啃高中数学物理。所好，我们宿舍福州路是刚从旧社会烟花地改造成的文化一条街，買书不成问题。而且，辅导老师也不难找。宿舍里，我们南京老乡有线电厂的老莫，本来就是由高中数学老师技术归队的。他主动要辅导我。动力科，那位发言讲工业革命的顾金华工程师，本来想辅导我机械制图的，但我在厂里已经学过，就转而请他帮我学物理。这么一来，我不费劲就顺利地加班学到高中课程。

        一九五三年真可算我宏运髙照的一个年头。加了工资又额外得到学习高中课程的机会。

        还有喜事呢!到分局一个月左右时间，春节临近时，一封印有南京电瓷厂工会的掛号信寄到机关来。我根本没料到厂工会会寄信来，更猜不出信里写什么内容。慰问?鼓励?不会为我这么一个小青年费这工夫吧。老天爷，不得了!信上简简单单只写着：＂南京市第一个工人新村业已落成。我厂配得工房二十间。经讨论，分配给你两间，以解决住房困难。请家属凭此通知来工会办理领房事宜     工会＂您说说，这样的好事，做梦能想得到吗?要不是年纪轻轻，一拆开这样的信，真会激动得晕倒!

          那时的工会关心人到了家，连得已经调到外地的工人也不漏。那时的职工也诚实到了家!竟无一人争吵着要抢上一间。何况我无德无能，又是一个国民党官员的后代，仅仅因为报名到了上海，便受到如此眷顾，从此有了自己可以永久居住的家。

        要知道，我父亲在世时，抗战打了五年，寃枉官司吃了一年，在国民党当到团长县长的位置，也不曾得到一处房产。前后对照之下，我怎会不对共产党的干部和党员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年春节假期没有调休的灵活安排。记得连星期天在内最多四天。第一个春节，我怀着连串喜悦的心情回到南京。一家大小欢声笑语自不必说了。更何况，妈妈在教师进修班的训练也已结业，并被分配到南昌路小学任教。

        当初，我们一家以为江山变色，在风雨飘摇中，只能苟延残喘，谁知得遇新社会给以峰迴路转的生机，加上好奶奶安庆老太的救助，终于很快见到柳暗花明。我仿彿成了隔世之人!

        等不及厂里上班，我和妈妈妹妹跑到燕子矶厂里找到小李，就是我在纠察队时的中队长，因为他爸便是工会主席。虽是过年，人家家里正忙，也免不了为我们把手续办妥，还非留住吃饭不可。我们三人的心简直高兴得跳出来，再三感激不止才告辞出厂，心思直想奔往中央门内全市第一个工人新村去看看。二十二幢一〇三，一〇四号房间，我们有自己的家啦!看到门牌号码了，当然进不去，房管所的人也得过年嘛。

        四天假期快得很，我不能帮着搬家，只是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的日子。妈妈要当老师了，肯定也要让三妹和七岁的小弟进小学读书，不能再延误了。眼下最大难题是，三岁的小妹怎么办?前一阵子幸好安庆老太发善心照料着，现在搬家走到新地方还能靠谁呀!

        大家翻来复去设想各种办法，最终都算不上办法，无非是让妈妈或者三妹把她拖在身边。可是一个新老师帯着小孩像什么话呢!而一个小姐姐拖着小妹妹上学更是不成体统，小学堂毕竟不是文化舘啊!真是绞尽脑汁也没有个主意。

        又跟上一次为解决小妹问题作难时一样，房间的后门被轻轻推开，好奶奶安庆老太又走了进来：＂新房子去看过了?＂我连忙从床上站立起来，叫声奶奶。妈妈拉住奶奶让她坐下，告诉说，只找到地方，还没有进去看。这老太性子直着呢，張囗说了一大串话，想不到正好又帮我们解决了大难题。

        她说出自己家现在也有一个大变动：＂我们三个人今天也商量过了。看起来坐吃山空不是事。老高说，想到白下路租间门面賣广西米线，赚点钱。二娘她也愿去相帮。本钱我出。这样也算有个长远打算。我老婆婆跟小妹有缘，离不开她了。你们走了，不是要我的命吗!把她留下来吧。我帯着小妹两头跑跑不好吗?＂

        她的这个提议把我们全家弄呆了，这大大出于意外，以至于长久无法作答。妈妈终于想出理由，说是小妹一转眼也该读书，离开学校太远，等等。老太马上也来个理由：＂早呢!还有三年。＂算得挺准。她还担心不答应，接着又出一招：＂我在家闲得慌，要么，住到你们那里去，好吗?饭钱丶房钱丶我都照贴!＂老人的这一番话简直使我们更不知所措了。但是转而一想，这豈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妈妈感动得不知再怎么说，但又真的不好意思答应。两人一来一往把心里的想法全盘托出。妈妈坦白了我们真也希望有她这样的好奶奶帮助，又觉得于礼不合。老太索兴把她家的事也全抖出来，表示这里她说了算，何况星期天她还可以回家看看二娘他们，两头不碍事。这才把奶奶跟我们跑的事定下来。

        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老人，偏又让我们摊上!

        一转眼工夫，春節假期过完，我要上班了。搬家的事只好由妈妈他们自己办。反正大喜之事好解决，只要在上海等家里来信报道乔迁的快乐就是了。

        一个多星期后，妈妈的信来了，说是搬家那天叫了两辆南京特有的马车，连人帯行李都装完。信看到这里，我觉得有些不解，按实际情况，一车应该足夠了，为什么要两辆呢?我知道，南京大街上的马车，趕马的车主高高在上坐在前面，背后两只座椅，每只可坐三人。我们一家除了大小五口人之外，能算作大件的只有两床被褥，此外別无長物了。原来这是因为安庆老太啊!好奶奶真的跟着来了，而且把她家的床和小桌椅也拖了来，所以两部车是用得着的。

        从那一天起，大善人安庆老奶奶正式当了奶奶，代替妈妈掌管着大人小孩一日三歺。妈妈把收入的生活费全交给她，并请她不要再拿出自己的钱。但奶奶全不理会，每个月初总是郑重其事把自己那一份拿给妈妈看，然后也放进同一小盒。真是一位太诚实的老人，但又很引人发笑，两笔小钱一个人管着，不就是凭个良心吗，还看什么呢!

       人要是交上好运，真是拦也拦不住，全家刚搬进新房没多久，我这里又听到一个好消息。人事科一个电话打到科里，要我去一趟。一进门我看到的是干部组组长趙战旗。记得清，他便是我们刚到上海时，在华东工业部食堂宣布名单的那位苏北来的干部。叫我来的大概是他，一看见我，便笑嘻嘻招招手：＂听方科长讲，你很爱学习，现在有个机会肯去吗?＂＂去学什么?＂＂俄罗斯语。＂就这么一问一答使我明白了，要去学一门完全想不到的知识。到哪里去学呢?老趙的回答一下子把我引到几千里外：东北辽宁省旅大巿，就是现在的大连市。

        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喜出望外，但紧接着的第二个反应便是一个钱字使我为难了。为什么我会想到钱字呢?很自然，大凡学校，那大片校舍，众多老师工友得花去多少钱粮，这开销不得由读书的人出吗!而我要帮妈妈养活弟妹，拿什么交费呀!我刚提出钱的问题，老趙把大手一挥：＂学费不收，工资照发。＂特別是后半句话，简直把我惊儍啦!有这么好的事?一惊之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去!＂＂不过，还要经过考试，及格了才有资格去。＂老趙接下来的这句话，突然像一桶凉水又把我从惊喜中浇冷。我怎么受得了高中课程考试呢!老趙只知道我正努力学习，却忽略我在干部登记表上填写的学历只是高一呀。何况，从家乡到南京丶到芜湖丶到黄山几乎一学期换一所学校哪里安定读过书!唯一能给我壮胆的地方是,在厂里和局里靠几位老师辅导读了些教科书。

        回到动力科把这消息一说，立刻把顾工程师和老莫二位惊动了。为了适应在最短时间内备考，他们忙着替我选择课程中重点中的要点，立即决定两人分别上课时间的安排。同时被指定应考的还有铸造科和锻工科两位技术员。人家全是中专毕业学历，不必担心，只有我像火烧到眉毛一般手忙脚乱。

        两位义务辅导老师显得比我还紧张!老莫今天说大代数用得多，重点给我上这方面的课；一夜睡醒，又觉得我们要搞的是大型工业，立体几何更重要，马上又帮我抓一点几何。顾工程师像猜谜语那样，一会儿估计电学考得多，一会儿又猜想机械是重点。反正，我什么鄀缺，东一鎯头西一棒槌，急急忙忙死记一些公式定理，至于化学语文只好扔在一边。

        考试那天，我交卷速度总在大多数人以后，可想而知。倒不仅仅由于无从答对，更主要的原因是，即使无法下笔，也不好意思马上走向监考老师。特別是碰到化学考卷，那些化学反映式箭头后面究竟该填些什么，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当时的脑海里竟然会出现平日开玩笑时常用的一个词：莫名其土地堂。无奈之下只得常常故作姿态好像真在思攷什么呢。可以说，只有语文考卷给了我一丝暖意，因为除了些基础知识以外，两張卷子只剩下一行作文题：为实现第一个五年计划奋斗。我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也不顾及什么主题，什么文釆，在这篇作文里，简直就像跪在未来校长的膝下苦苦哀求，痛表决心，只要＂法外开恩＂让我读书，我一定白夭加晚上拼着命地学，等等，等等。

       对发榜，我自然根本不应有奢望。但毕竟在作文中写了

那么多再三再四的决心，免不了还希望会真能感动哪位主考啊，于是，也苦熬了一个多星期。突然，方科长走了过来：＂小伙子，通知来了。大连工业俄专!到人事科去一趟。＂干部组组长老趙把錄取通知书发给铸造科小高丶锻工科小胡和我，马上便热烈握手，根本没提及考试成绩。这正合我意，免去自己一番尴尬。接着就宣布小高为北上学习三人小组组长，并决定十日后起程赴大连。

       自从数月前背着妈妈冒冒失失报名到上海被她埋怨以后，我自然再不敢那样了。但这次不能怪我，中间有道考试关，谁知道结果如何!当天，我火速寄信回家，相信妈妈一定会赞成，只写明十天以后动身，等车票定下以后再去信。此外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到会计科去商量工资怎么寄的问题。那里的同志真好，问明情由以后马上决定，请示分局领导，为了照頋我们外出学习开支増多的难处，工会会费免收，每月五号替我免费邮汇到南京三十元，剩下二十二元汇到大连，五十二元工资一分不少。

       那年那月，我离十九足岁还差两个月，从在文化舘话剧班学习开始，进厂学徒，提升职员，来到上海进设计局又遇到帯工资学习的机会，其间得到厂里分配的住房，并且工资由十八元升到五十二元，比当年大学本科生的四十八元五角还多，真所谓一路顺风顺水。

         人说话得凭一个良心，我虽然背着一个家庭出身的包袱，在那段时日里，眼里看到，耳里听到的新社会真是收拾旧山河的一番新气象，自己一颗年轻的心无论如何也禁不住靠向了共产党。也难怪，少年时，虽说我也算作一个小少爷，但看到的是鬼子烧杀擄夺，是内战时国民党腐败和南京抢粮风潮。俗话说，眼见为实。可见我的转变并不为怪，只是心中仍留着爸爸的身影，渐渐觉得他不应属于当时自己的阵营，只落得无可奈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