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有西安人写西安,我就心痒手痒,也想说说我心中的西安。 我生在西安长在西安,可我长到很大都搞不清西安的东南西北这门那门。西安过去有很军工企业和科研院所,很多西安长大的孩子和我经历差不多,主要是长在大院里,围墙里面五脏俱全,幼儿园小学中学,有的大学研究生博士都没离开院子。大院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很多家长孩子根本不会讲西安话。那四转围墙还给围墙里的孩子们带来些许超脱这个灰突突城市的优越感。 小时候一年也进不了城几回,每次都像是过年。远远看见城墙,我就快要“进城”了。城墙是永远看不厌的景致。城墙又高又厚,很多地方都塌了,露出黄褐的夯土;城砖是明砖,又大又厚,也是斑驳陆离;每隔几十米会有从墙顶修下来的槽,是下雨水的。小时我总琢磨是不是可以从那槽爬到墙顶上去。城墙外的护城河又臭又绿,岸上城墙脚下都是绿树。每次快从南门进城,妈妈总要说“要钻城门洞了!”话音刚落,公共汽车便进了大城墙和大城门洞沉沉的阴凉里,阳光和噪声都被屏蔽掉了。然后我就紧盯着车外,看车又从车头开始慢腾腾地进入阳光和噪声中。每次都象是经历一次日全食。 从四个大城门到钟楼,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南大街是最短的。不过小时的南大街很窄,记得还有一两个牌楼。两边的房子快倒了,临街用木头支着。记得很乱,电线似乎乱拉着,妈妈总会叮嘱我不要把手伸出窗外,然后她会教我认招牌上的字。南大街是最早被改造的。后来城墙被修复,护城河被清理了一下,护城河边修成了环城公园,城墙可以上了。我第一次登城墙就是在南门,惊喜发现城瓮原来是这么回事,而且更惊讶的是城墙顶居然这样的宽,宽余当年西安城里很多主要的大街,而这还仅仅是唐朝时的内城。爸爸说城砖是明朝的,里面的夯土却是唐朝的,夯土过去是用糯米汤和黄土混了砸出来的,比水泥恐怕都结实。后来又发现南门和南稍门间有个消防梯,上城墙不用交钱。 我总去南门和南大街,却是因为南稍门的碑林和碑林外面的小店铺。南稍门在南门往东一站地。小学三年级时爸爸第一次领我去碑林。当时碑林还兼陕西省历史博物馆。转过街角,南大街的嘈杂就全被隔断了,磨秃的青砖路,两边是大槐树。迎面一个高大的青砖影壁,上刻着“孔庙”两个大字,爸爸说过去孩子开始读书都要先拜孔子拜孔庙的。影壁下一转青砖围着一个高土台,供着一棵几人抱的老树。我每每想到碑林,总是青砖路,依然绿的老树,和地上斑驳的阳光。 碑林里是石碑和书法的世界,最外面的一块大碑是唐玄宗的笔迹,好像碑林两个字也是他写的或者是唐太宗。里面象迷宫,爸爸领我去找有趣的看,比如一笔的虎字,比如画中藏诗,象“克己复礼,正心修身,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组成的一幅画,还有竹叶诗图,长安八景图,康熙字典,还有记录明朝大约万历年间河南陕西大旱多年的人间惨景。。。我爬在一座驮碑的龟身上,爸爸指着上面的碑说这是颜真卿写的碑,我从此迷上了颜体字。我逛故宫时一点不觉得我和那些皇帝妃嫔们近,可当我看到历史人物的碑刻,看到唐玄宗康熙乾隆的御笔,看到颜真卿柳宗元欧阳询的碑,觉得他们就和我在一起,一起呼吸。字真的是有生命的。碑林里还存有汉唐的石刻和瓦当。有汉朝的石狮,唐太宗昭陵六骏,有复制品。简洁矫健,充满了力量。宋以后的中国文化日趋奢靡,尤其明清时的艺术品,繁文缛节,精雕细刻,龙也变得又肥又长又扭又花,将汉唐时的古朴质朴,简洁活力丧失殆尽。所以我最热爱的中国历史是先秦的那一段,艺术品止于汉唐,不是后来的不好,只是不和我的口味。顺便说一句,慈禧的字很肉。 碑林外的小店很有趣。上学时每每有亲戚客人来,我都愿意陪他们去碑林和外面的小店转转。小店里卖笔墨纸砚,碑拓字画和真真假假的文物,还有真真假假的世内高人,充满了意外。街上有一个书院,当年大约叫“关中书院”。一次在书院门口,我看见一个满口陕西话的农民样的人,正在朗诵他刚写的文言的赋,很多农民样的人在看,很多人听懂了,我的文言水平有限,书法还略微能看出个好坏,因为字很好,所以对我半懂不懂的写在宣纸上的文言,除了敬仰还是敬仰。一次陪一个亲戚逛店,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位典雅的中年女人,她指着我亲戚脖子上的翡翠玉佛说,“您这块翡翠不寻常,这叫福禄寿,这么大的很稀罕。”我亲戚一愣,说是母亲留下的。她们就攀谈起来,得知这个店是女人家传的,她的父亲大约是什么国画家。她还教我如何粗断玉和翠。还有一次我去买碑拓,路过一家卖字画的店铺,女主人正大声和客人说话,说是刚走个西方客人,买了很多字画,还偏要她门外挂的横幅,不给卖,可他偏要,最后硬是五十块卖了。字是顶好的,只不过那横幅写的是“装裱字画”。可女主人实在解释不清楚,直抱怨她的店招牌没了。众人笑她为什么不卖五百。很多西安人读《废都》觉得那不是他们生活的西安,可去碑林外的小街里转转,就会找到贾平凹心中的西安城了。 西大街很长,路比南大街安静很多,靠近钟楼鼓楼那边店铺多些,鼓楼后面是回民街,贾二贾三的包子在里面。过去走在那里,会看见很多白肤深目的人,尤其小孩,很好看。回民成年男子多带个白帽帽,商铺里都会挂面镜子,有阿拉伯文和汉字。汉字是“清真”。汉人如果无意拿着猪肉类的东西进了清真的铺子,主人会客气地请他把东西放在门口。如果是挑衅,大概是要打个半死的。回民会用西域的香料,做的腊牛羊肉非常好吃,还有酸辣汤牛羊肉的饺子,孜然牛肉炒的手拉面,极好吃。十多年前,鼓楼后面的街道很安静,铺面也少,大门都紧闭。两年前再回西安,鼓楼里的巷子比南门大街还热闹。令我惊奇的是临街一家院门大开着,收票参观。我探头一看,原来是一院精致的居所,大概有几进院子。不过大约地方有限,比较紧凑。屋檐下的青砖被雨水滴出一溜小坑。看说明,大约是明清什么翰林的私宅。 沿着西大街越往西门走,商铺越少,临街的铺面每个大约三五米宽,大部分都用一片片半尺宽的门板封着,然后侧面开一洞窄门,因为没有门板,所以就是一个很深很暗的廊洞,尽头满是阳光,里面大约是居民的院子。我无缘穿过任何一洞门,去探究门内的一洞天地,可那头的阳光带给我的是无尽的好奇和遐想,我想知道那边的阳光下是什么,什么人在编织着什么生活。每次坐在车走过西大街,我就盯着一个接一个移向后面的黑门洞和洞那头的刺目的白光发呆。偶尔有人从那黑门洞里走出来,我会生出无限的惆怅,因为他或者她是从黑暗那边的光亮中走出来,而我却无缘穿过黑门洞走过去。他们知道这边和那边阳光,我却只知道大马路这一侧的光天化日。 东大街我几乎没走到头过,从钟楼走来,通常只走到骡马市。邮局,新华书店都在街上,还有老孙家的泡馍店。有一家卖包子的店,过去好像叫五一饭店,包子很大,就是咬不到馅儿。小时爸爸总会带我们到新华书店停停。记得一次象是抢东西,爸爸跑前跑后,开发票,要给我买一摞成语故事连环画,好像当时货不成套,爸爸看起来很无奈。我奇怪爸爸为什么买那么多,我没兴趣,我坚持要买铁道游击队,爸爸扭不过,都买了。过了些年,那套书成语故事小人书成了我的最爱,而且一直是。感谢父亲在只要学好数理化的年代里,依然在我心中播下中国文化的种子。 过去人们都不会下馆子,没钱没粮票没肉票,最多找个国营的饭馆或者街边小摊,来碗凉皮或者荞面饸酪,填肚子就好。妈妈偶尔会给我买块大黄米大红枣做的晋糕解馋。爸爸很少给点凉粉和炒凉粉,我一直很馋那个。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因为凉粉那东西实在不顶饱。关中长大烟,饭铺里的辣椒里都混有大烟壳子,无可比拟的香。要一碗面皮,店家从十个调料盆里每个舀一勺浇上去,还没到嘴里,我的口水就滴滴答答往外淌了。当年肉紧张,所以肉夹馍没人卖也没人买。后来肉多了,老字号樊记的肉夹馍就生意兴隆了起来。樊记的饼比一般卖的大些。那年来了几个海外的远亲,问爸爸西安城什么饭馆好,爸爸居然一时语塞。二三十年,爸爸大概脑子里只想哪里能吃饱,哪里卫生,却忘了吃饭还是个乐子。不过爸爸的记忆被唤醒了。那年春节,爸爸领着我们全家来到东大街上的老孙家,我们上到二楼的雅座,爸爸先点菜点馍,然后我们用热毛巾擦手,开始自己掰馍。掰完之后,在碗边上夹个木卡子,上面有号。服务员端走碗,爸爸说厨师会一碗一碗煮。过了一会儿,菜上来,煮好的油花花的泡馍端上来,有牛羊肉,粉丝和白菜。每人按号领自己的碗,还有一碗撒着葱花的极鲜的清汤,没有什么油盐,然后就着辣椒酱,糖蒜,开吃。记得那顿饭花了七十五元,当年是很破费的一笔。不过全家都特别开心,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馆子。从此,春节上老孙家成了我们家的惯例。泡馍和蜂蜜糯米凉糕是必点的两样。我对老孙家的感情也绝不是饭好吃而已。 北大街没什么特别的,爸爸妈妈说我一两岁曾在那边住过。我唯一的印象是一个院子,院门有一个十分十分高的门槛,大约我,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实在十分十分的矮。北大街走到北门,出了城门就是火车站。城门里头过去有一个国营饭馆。记得很小有一年爸爸带我回老家,不知是错过火车或者火车不开,我们在火车站等到深夜。冬天好冷,妈妈带我去买热饺子吃,上来大人一尝,说是没煮熟,大约肉还是臭的。想要别的,饭店人说要下班了,爸爸丢下不让吃,我闻着很香,恋恋不舍,刚离开桌子,一个要饭的扑上来都倒进自己的嘴里。我们依然在广场上等,夜更深了,大约太冷,妈妈带我去候车室取暖。那时的火车站候车室是个古色古香但是破败不堪的庙堂一样的房子,探头往里一看,我只记的似乎全是人,满地满墙一直到屋顶全是人,从地上延展到房顶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有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人有个大脖子,妈妈看太挤,领我出来,告诉吃海带才不得大脖子病。随后妈妈带我到唯一还开着的一家商店取暖。商店里有个大铁炉子,已经封了火,就要关门,妈妈求他们让我在铁封盖上站一会,取暖,我的棉鞋开口了,妈妈用她的黑卡子使劲给我把那口子掖进去。没两分钟我们被赶了出来。我忘了最后怎么上的火车的了。我记得不少细节,只是不记得冷,以及怎么结束的。上次回去,在城墙顶上骑车,骑过北门,到了城墙东北拐角,看见人可以从一个没把门的楼梯上来,要知道我们在南门登城墙,一张票差不多四十块钱。一群孩子跑上跑下,有的爬在城墙垛口上写作业,我象是看到自己,小时放学不回家,趴在院里的球场看台上写作业。看西大街黑门洞的怅惘之情又漫上来,羡慕他们这样真实地拥有这古老的城墙。 当年的西安给我的印象是黑色,灰色,亮白和夹在其中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和张艺谋给开幕式选的颜色,很一至。小时的西安没什么高楼,随处是林荫道,空气也透明得多,在居民楼上,透过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青山,那是秦岭。每年春天四月和秋天九月是雨季,会下一个月的毛毛雨。若是雨后天晴,还可以看见山上的羊肠小道。中学时,夏天和同学骑几个钟头的车到秦岭山里去玩,溪水在最热的天气里也是刺骨的冷。晴天太阳快落山时,远处的秦岭会变成青蓝色,总会让我想起一个词:眉若春山。只是我常倒过来想,远岱如眉。随着我长大,我的视力越来越差,西安的空气也越来越脏,秦岭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 走了一些城市,似乎就西安执着地留住了老街道和两旁的老树。我曾经那样喜爱的北京,从砍中关村路边的大杨树开始,一直砍到紫竹院,十来年间似乎砍光了所有我曾认识的树,变成了水泥的森林。实在是庆幸西安人爱自己的老城和老城的文化,听说市民们游行,强烈要求政府在城市扩建时要留住老树。在西安常见到一条大街中道最窄,那是老街道,两边的新修的单行道比中道都宽,之间有大树林荫隔着。时隔十几年我再回西安,什么都变了,不过那些老街道边的老树都还在,我和家人,和同学,走在那些斑驳树影下似乎还历历在目,出租车司机一点也糊弄不了我,我认得那些树,所以还认得路。还有老城墙,让我觉得这依然是我的故乡,我也不曾真的离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