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熊的樂趣,在於看一種奇怪地懼怕人類的大型食肉猛獸,在於體味那種畏懼之重與狎玩之輕相交織的複雜感受——與其說是看熊,不如說是看自己。 看野生熊類的最佳地點無疑是在北美。北美的熊,不僅數量龐大,而且與人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兩不相犯的關係。
第一次看見熊是六年前的一次不期而遇。加州的巨杉國家公園以擁有世界上體積最大的巨杉樹著稱,並不以熊跡聞名。2003年,我們夫婦遊歷了號稱熊多的黃石公園、大台頓公園,優勝美地公園等處,卻連根熊毛都沒看見。行至巨杉公園,那種對於熊既想看見又怕碰上的惶恐心態總算放鬆下來,跑到號稱世界最大的謝爾曼將軍樹下拍照。因為樹太高,很難拍下樹冠,便一個勁兒地讓太太“把頭再抬高一點,再抬高一點”。太太把頭抬了又抬,突然驚叫起來:“熊!熊!”我回頭一看,一頭中等體形的黑熊正在我身後三五米遠的地方東聞西嗅地朝我走來,大概是在找吃的。事出突然,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滿心只轉着一個念頭:“這傢伙可千萬別在我身上聞出午餐味兒來。”
此時離我們不遠處的一個四五歲的美國小女孩也看見了這頭黑熊,她一邊興高采烈地大叫“熊!熊!”一邊連蹦帶跳地向熊跑去。孩子的父母站在稍遠的地方,着急地大叫:“開羅琳,快回來!” 黑熊對着跑近的孩子似乎稍微遲疑了一下,隨後轉頭就跑,被孩子趕着跑進樹林,不見了蹤影。
從那以後,在北美遊覽時碰上野熊就成了家常便飯。在美國的加州、猶他州都多次碰上過。在加拿大的班夫國家公園,旅館不遠的公路旁的草地里就有一隻母熊帶着三隻小熊出沒,幾乎每天早上出門都能跟這一家四口打個照面。當然我們也不曾錯過世界上最佳的觀熊景地——阿拉斯加的卡特馬伊國家公園。九月初,回遊的三文魚開始產卵,變得通體火紅,擠滿了卡特馬伊的河道,體型碩大的棕熊們在河裡興高采烈地東撈一條、西撈一條。三文魚是如此之多,棕熊們也變得口味刁鑽,常常撈上來的三文魚吃不上幾口就扔在一邊,又去抓下一條。此時等在一邊的白鳥就會撲上來,你爭我奪地分食棕熊的剩飯。那時你坐在卡特馬伊的河邊,可以看魚紅水碧熊棕樹綠鳥白,渾然忘卻眼皮底下進行的是一場物種之間殘酷的生存競爭。北美是世界的看熊天堂,阿拉斯加則是天堂里的天堂。類似卡特馬伊這種地方,一天看見十幾頭乃至幾十頭熊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所有這些熊裡邊,最讓我難以忘懷的,卻是一頭從未謀面的熊。
2008年初秋,我們在阿拉斯加的科奈半島遊覽,打算去走一條叫做富勒湖的野徑。跟國家公園不同,那是純粹的荒野之地,是觀察野生動物的絕佳場所,但同時也沒有任何管理員照管安全問題。行程開始的時候,我們碰上一家四口人剛好走完了出來,父親背着一支步槍走在前面,妻子和兩個女兒跟在後面。跟他們聊了兩句,知道這一帶野熊極多,帶槍是為了防熊。又聽他們說一路沒看見其他人。走進林子,便看見管理當局的告示牌,說明公路兩旁五百米之內不得開槍,五百米之外則為蠻荒之地,安全責任自負,又詳細地解說遭野熊攻擊時該如何應對。再走不遠,果然看見一棵樹上釘着一塊大牌子,警告說文明世界到此為止。
那樹林裡到處瀰漫着一股刺鼻的熊尿味。這是動物劃界的標誌,時刻提醒我們已經闖進了野熊的領地。路旁常常可以看見大堆的新鮮熊糞,說明野熊就在附近活動。那些糞便里都是各種顏色的漿果核。初秋的阿拉斯加,藍莓、樹莓等各種漿果漫山遍野,山裡的熊比不得水邊的熊闊綽有魚可吃,主要靠漿果果腹並儲存冬眠所需的養分,偶爾抓個小動物打牙祭。所以,看着那些糞便,我心裡不免嘀咕:“可別抓了我去打牙祭。”一邊又盤算着各種應付野熊的辦法。卻覺得沒一條我能用得上。據說碰上棕熊攻擊,應該雙手抱頭,蜷身倒地裝死,這樣有可能矇混過關,但我不相信我能有裝死的定力;而黑熊是死活都吃的,所以碰上黑熊攻擊,除了奮力反擊,並無其它辦法,但我不相信我有跟熊搏鬥的力氣。
這樣恐懼着,突然想起卡特馬伊公園管理員的忠告:避熊的最好辦法是邊走邊大聲說話。人聲頻率特別,熊能分辨出來;熊本性怕人,聽見人來會遠遠躲開。如果悶聲走路,與野熊不期而遇,野熊反倒很可能因為受驚而進行攻擊。於是邊走邊大聲吆喝。開始吆喝的是:“狗熊,出來!”意思是出來讓我早點看見,可以躲着點走。不想走了沒兩步,太太便在身後抱怨:“我說你換個詞兒好不好,我怎麼越聽越害怕?”於是換成:“狗熊,走開!”再後來為了跟步子協調一致,變成了:“狗熊欸——狗熊走開!”喊起來像一種號子,連走路都覺得增力不少。
那一路,別說狗熊沒了蹤影,連只兔子都沒看見。山雞、松鼠、麋鹿、鳥類,所有旅遊書上介紹能在這裡看見的大小動物都在我的吆喝聲里逃得蹤影全無了。
世界不是不存在危險,但最大的危險通常只是我們想象的產物吧;而我們對這種危險的不成比例的恐懼卻往往讓我們支付着令人惋惜的代價。
張平 2009年10月28日 於特拉維夫 原載《走遍世界》2010年第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