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君 01, 重慶渝州春日的同學會上,一位身材高大頭髮花白的老者格外引人注目。這位剛從美國歸來的老校友,用略帶鄉音的普通話向我們講述了他六十年不平凡的人生旅程。他的故事不是簡單的勵志傳奇,而是一個被時代浪潮反覆拍打卻始終不沉沒的靈魂史詩。 1957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反右鬥爭,他父親首當其衝,欲用科技報國的拳拳之心,提點忠懇的意見,以回答組織上的誠懇徵詢,卻被無情的上綱上線視為反黨反社會的惡毒攻擊!昔日的坐上賓,轉瞬即成階下囚,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旋即打成右派;接着又使出“引蛇出洞”的陰招,企圖擊破他母親的防線以誘導出“寶貴意見”,可惜未能得逞,最後將她列為有右傾言論者,作為內控暗管對象。夫妻雙雙被視為敵人,如九層高塔之上墜入十八層地獄。更具諷刺意義的是小學生的他,唱着當時家喻戶曉的兒歌:“右派右派像個妖怪,當面說好,背後說壞……”一路唱着回到家裡,讓父母瞠目結舌,欲哭無淚。可憐天真活潑的少年郎從此心靈蒙上難與磨滅的陰影。六十多年過去了,至今聽到類似的“革命歌曲”都恐懼刺耳,背脊發涼。 這三部曲下來,對這個家簡直就是天崩地裂毀滅性的打擊。 父母這個政治標籤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早早地套在了他這位稚嫩無邪的少年頸項上。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在周遭環境壓抑下,他慢慢變得沉默寡言,膽小怕事,甚至唯唯諾諾,比他矮一個頭的孩子都敢欺負霸凌他。 02, 1966年文革風暴襲來時,家被抄,父母被帶走,十七八歲的他實際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那個講究出身的年代,像他這樣的"黑五類子女",連呼吸都可能是錯的。幸運的是,他讀書的學校在遠離市區的郊縣,據說是六十年代老蔣叫囂反攻大陸時專為接收重慶渝中區學生疏散而開辦的,不少成份不好的學生被“錄取”到這裡;如今因禍得福,天高皇帝遠,管束相對鬆弛,反倒成為“狡兔三窟”之一窟;被迫留校鬧革命的不止他一個,“英雄不問出處”,彼此相安無事。 學校群眾組織頭頭外號叫“張大頭”,據說他父親是原川東地下黨的領導之一,革命幹部出生,“根紅苗正”(後來也被文革旗手江青無端定性為“川東地下黨沒一個好人”,成了“特嫌”)文革前張已是校團委副書記,學生中的領袖,在群眾中威信滿滿,有格局有水準的一個人。張不唯成份,包容團結大家在一起擁軍鬧革命。他服張跟隨張,張大頭成為他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他以“革命”的名義,將那些無處可去的同學“藏在”了學校,用自己的"德行和威望”為他們撐起了一把保護傘。 03, 1969年,“他老人家”一揮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下放去渝黔交界的鄉村安家落戶。在那裡1.88米的個子成了他的標誌,也成了他的救贖。他姓屈,人們習慣叫他大屈,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廣闊空間裡,他拼命勞動。 送公糧,百十來斤的擔子要走二十多公里,但這點距離相比挑煤已經是小菜一碟:為了解決燒煤的問題,我們平常得走三十多公里路到公社附近的小煤窯去挑,早就練成了鐵肩功。送糧一行人腳下生風,魚貫而行,吆喝着一個小時就到了。糧站工作人員伸手插進穀子下面抓了一把,在手上攤平,查看一下“沒問題”,過秤…… 挑糞水到最遠的山崗上去澆紅苕苞谷是常有的活;赤日炎炎,大汗淋漓,他咬緊牙關,緊跟隊長,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服輸,總想鍛煉到極致,幾個回合下來,後面的人就被拉下了。來到山崗上,隊長放下糞桶,回頭一看,就大屈一個還跟着。隊長氣得火冒三丈,罵那些土生土長的社員:“嘿,連知青都不如!” 夏收撻穀子,從早忙到晚,從田裡爬起來,腿上滿是一道道血跡,數條螞蝗正津津有味的吸血呢……把螞蝗刮掉,還得繼續挑着沉甸甸的濕穀子送到一里多的賽場上去曬。一年多下來,犁田打耙栽秧搭谷,大屈啥都學會了,幹得比許多農民還好。他是在試圖用汗水洗刷着"原罪"。 縣人武部長得知這批知青是擁軍派,內心充滿信任,尤其看中了這個踏實肯干表現突出的大個子年輕人,招工開始後,準備以"可教育好的子女"名義推薦他回城。命運卻再次戲弄了他——招工進廠的名額被人調包,他們為了一己之私“挑肥選瘦”把他塞到一所邊遠的小學教書,當一名“娃兒頭”。 在教書的日子裡,這個心懷壯志的年輕人每天與孩童嬉戲,內心卻充滿了不甘與苦悶。他不願背負被任意拋棄的標籤而苟活,直到有一天,省建司籃球隊到巴渝比賽,他決定賭上一把——憑藉身高優勢毛遂自薦。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巧隊裡缺個中鋒,大屈1.88米高高個子,一拍即合。那年頭文娛匱乏,企業能有支像樣的球隊那就是職工的驕傲自豪,就能給企業増光天彩。所以球隊領導果斷承諾戶籍關係由企業負責辦理。 04, 安排他到省建司勘察院工作,多好的單位啊,但先得去川西樂山分公司實習勘察上班,省里或地區球賽時再抽出來打球。留這手據說是組織為了避免“特招老右子女”而落人口實。也罷,他想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政治成分的枷鎖似乎會鬆動一些。的確質樸的工人師傅們接納了他,他則用頭頂烈日,野外勘察,學技術的勤奮來回報這份信任。在野外施工的夜晚,他為工友們講述《基督山恩仇記》,《悲慘世界》。那些關於苦難與救贖的故事,在那個文化貧瘠的年代,成了照亮青工彼此心靈的星光,在安撫自己打工漂泊的心靈的同時,也播下了真善美的種子。 時光荏苒,一晃幾年過去了。三十多歲的大屈依然單身一人,令人不解!論收入他“不菲”呀:工資加野外津貼近五十元,那年頭一個大學畢業生每月工資也就42元錢左右,他的收入夠誘人的了;論人才也不錯呀,大高個兒,鼻梁上架副眼鏡,文縐縐的,且談吐文雅,為人謙和,還是頗有人緣的籃球明星,如此閃光的條件就沒有姑娘青睞?當然不是,周圍的工友,熱心的大姐都隔三差五給他介紹過對象,但一聽他家庭的負擔就嚇退了不少人:下面有兩個兄弟一個妹妹,當的當知青,讀的讀書,父親在農場勞改自顧不暇,母親只有基本生活費糊口,他每月節衣縮食,至少得寄四十元回去補貼家用,這種表面“光鮮亮麗”其實兩手空空的囧境是一般姑娘都難以想象的。更不說深究他的家庭出生了!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沒有了底氣 ,若介紹的對象實在推不掉,見面時他乾脆把家庭“負面清單”通通端出來擺桌上,讓人家看清楚聽明白,願意與不願趁早拿主意,免得進一步交往耽誤時間,弄得好心人都大跌眼鏡,埋怨他說,人家談朋友都喜歡展示好的一面,你倒好,上來就“獻醜訴苦”,人家是來相親的,不是來聽你憶苦思甜,怨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算了算了,都搖頭說,等着打輩子光棍吧!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俗話說得好,“命里無時莫強求”,萬事隨緣,他心裡就這麼想。 四年一屆的全國建司行業籃球比賽即將在省城隆重舉行,省內選拔賽正如火如荼的舉行。他所在的樂山分公司代表隊是匹黑馬,淘汰川西所有隊,意外殺出重圍,與川東片區重慶隊爭奪冠亞軍,決賽在省體育館舉行。那天幾千人的體育館座無虛席,省委及建司的頭頭腦腦都來觀戰了。比賽扣人心弦,兩隊勢均力敵,比分交替上升。大屈是內線,個人砍下三十五分,成為當場的明星,對方盯防重點。大屈眼鏡被對方掀落幾次,鼻梁也被碰成青紫色,最後只有用繩子將眼鏡綁在頭上忍疼堅持比賽。七十比七十,全場沸騰起來,喝彩為雙方的球員加油,最後將比賽拖入加時賽,關鍵時刻建司局長們都坐不住了,直接下場為隊員鼓勁, 比賽進入白熱化,大家的目光都被大祁吸引,他突然躍起爭球,可惜用力過猛,落下時不幸腳腕扭傷倒地不起,被醫護人員上前處置後用擔架抬走,全場頓時一篇嘆息……最後樂山隊以兩分之差惜敗重慶隊獲得亞軍。 05, 比賽結束後公司老總親臨職工醫院看望,發話說醫院一定儘快治好大屈的腳傷,力保下月代表省公司參加全國建工行業比賽。 負責護理他的是外科護士長小艾,待人熱情,性格活潑開朗而且是超級女球迷,衛校讀書時她就是學校女子籃球隊員,說起球來眉飛色舞。前年隨父親由重慶分工司調成都工作,她不僅看了那天的精彩比賽,喉嚨喊啞了,而且內心特別欽佩她這個重慶老鄉精湛球技和的儒雅的風度:在內線他被幾個人夾擊,個別人動作太大,連眼鏡都打掉了幾次,他依然豁達包容,不怒不火,無論是球技人品,都是難得一見啊! 沒想到由她負責護理,有機會近距離與他接觸,心裡有種莫名的激動和親切感。 她格外的悉心照顧,噓寒問暖,看見他腳腕紅腫得發亮,給他擦藥熱敷,問他疼不?他不願在床上解便,硬要上廁所去,她主動扶他,偌大的個子壓得她臉漲得通紅,踹不過氣來,她極盡全力硬扛着;下班時還不忘叮囑輪班護士注意觀察,重點值守。 她做了好多護理職責以外的活兒:用毛巾給他擦腳,換洗衣服,對他百般照顧……這一切讓他受寵若驚,感動不已,他已經好多年沒有享受到這種愛護了,記憶中還是幼年時期感受過的母愛…… 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自然親切,發至內心,他不好意思,卻又半推半就,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溫順服帖;是彼此心有靈犀的愛慕還是同情憐憫,誰也說不清道不明,這一切就這樣默默地發生作, 直到那天,恰逢中秋,附近住的病人都請假回家去了,醫院頓時清靜了許多。窗外一輪明月,床前投下清暉。大屈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人逢佳節倍思親啊!她心裡頓時一陣酸楚,她知道他是個孝子,又在想念遠方的親人……經過半個月的精心治療他的腳好多了,發炎逐漸消減了,腳腕可以慢慢轉動。她輕輕地走到他床前坐下,一聲不吭地打開盒子拿出一個精緻包裝的月餅,準備往他嘴裡送,他心領神會努力掙扎着想撐起來,她趕緊伸手去扶他,瞬間倆人終於擁抱在一起。他禁不住淚水往外淌“我會拖累你的!”“我不怕!”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除了彼此的心跳,便是窗外的月光,悄無聲息地留下的兩人相擁而泣的剪影…… 她父親是公司搞人事的,早已覺察到女兒的變化:自從借書給他看,拿收音機給他聽,燉湯給他喝,直到要衣服給他換……父親企圖勸阻她,告誡他的家庭出生會拖累她一輩子!但他知道女兒的個性,凡事她認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感嘆女大不中留啊! 行業比賽如期而至,大屈擔綱的川隊表現神勇,且坐擁主場優勢,在小艾這些火辣球迷排山倒海吶喊助威的加持下,一舉奪魁!大屈更有意外驚喜,收穫了自己的愛情。 06, 從此蓉城樂山鴻雁傳書,雲箋寄簡,傳遞相思。 1977年突然宣布恢復高考,她第一時間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告訴了他。還在樂山地區荒山野嶺勘察實習的他心裡仿佛透進一縷陽光。她想方設法給他找資料複習,竭力鼓勵他前去報考。 那時他已經是單位不可多得的技術骨幹了,與工友弟兄們摸爬滾打積累了野外勘察的許多資料和經驗。單位領導委婉提醒:政審這關你過不了喲!無奈之下他又一次選擇了隱忍;1978年,當政策明確“不講成分”時,工友們暗中支持他,給他頂班,讓他安心複習,幫助這個“大個子兄弟”去縣城報考。妻子小艾更是豁出去了,專程赴樂山陪他備考,最終以地區狀元的身份叩開了重點大學的大門。 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真正突圍——不是逃離,而是超越!那些過命的工友弟兄為他把盞祝賀,回憶過去難忘的日日夜夜,含淚送別。 四年成功畢業,再接再厲拿到碩士學位,大屈一鼓作氣申請國外留學讀博,順應了80年代末的出國潮。她則積極籌措資金,全力以赴支持他到國外留學打拼,獨自一人留在國內,一邊工作一邊帶小孩,心心相惜歷經艱辛,直到他站穩腳跟,父妻重逢開啟新的征程為止。 留學第一站是赴英國攻讀化工博士學位,四十多歲的年齡,面對異國他鄉的一切他必須重新開始:過語言關、找導師、打工掙生活費......好在一生磨礪,風雨坎坷,他經歷了所有留學生都可能經歷的艱辛,卻比年輕人承受着更大的壓力。實驗室里的通宵達旦,餐館後廚的忙碌身影,圖書館角落的疲憊小憩——這些畫面拼湊出一個中年追夢者的執着。完成化工博士論文,戴上來了博士帽,他又轉戰北美,從英國移民加拿大。幾年後趕上互聯網熱,他又“順手”拿了個計算機碩士學位。居然與志同道合的同伴過了把癮,一度在硅谷實現創業的夢想。 大屈是個思想活絡的人,也可以說是看準苗頭就不怕折騰。IT行業風雲際會,工作變化大,需要不斷的更新技能和知識,他通過不斷地跳槽,從渥太華,到波士頓,加州硅谷,紐約,新澤西,作為軟件高級工程師一路走來,風雨兼程,波瀾壯闊,最後成為行業里的專家,直到2016年光榮退休。 大屈的經歷展示了海外並非處處可以淘金,打拼之路並非一帆風順,所學知識也並非一勞永逸,機遇與挑戰並存,關鍵在於抓住機遇。當化工產業逐漸衰弱,IT行業方興未艾時,他能看準苗頭,與時俱進,立馬改行再學計算機。對於五十來歲的人啊,要克服多大困難?學成去通訊公司招聘後當碼農,又稱軟件工程師,後來在工作之餘努力完成論文才拿到學位的! 07, 他慶幸有家人的一生陪伴,同舟共濟,當功成名就之時,他選擇回到故鄉,尋找那些曾經在他人生至暗時刻伸出援手的人們。 遺憾的是,"張大頭”"已因期望以一己之力,去避免集體捲入一場禍患而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還有那些逝去的過命朋友,他站在渝黔山區的舊校舍前,這位白髮老者淚流滿面——他終究沒能親自向改變他命運的貴人道一聲謝謝。 幸運的是那位慧眼識珠,推薦他走出農村的人武部長至今還在,雖已鮐背之年,行動不便,幾近失聰,他每次回國都不忘去看他,感謝他的“知遇之恩”。 還有接納他的那些樂山的鐵哥們,大多是農村出來的臨時工,據她太太講工程完了就把他們放回農村去了,留下的只能是浸透着建司兄弟血汗的工程建築和苦並快樂着的難忘記憶…… 08, 這位同學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了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超越。他的成功不是簡單的“英美夢”範本,而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精神長征。從“黑五類子女”到科技行家精英,這條路他走了半個多世紀。每一步突圍都充滿風險,每一次選擇都需要勇氣,但他從未放棄對知識的渴望和對尊嚴的追求。 在講述的結尾,他說:“我這一生,最感激的不是那些榮耀時刻,而是在我最卑微時沒有放棄我的人。”這句話道出了所有逆襲者的心聲——成功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戰鬥,而是無數善意的接力。 這位同學的故事給予當代年輕人這樣的啟示:人生的起點無法選擇,但道路可以;時代的局限客觀存在,但突破的可能永遠開放。在這個已經不再以出身論英雄的時代,年輕人面臨的挑戰雖然不同,但那種不甘命運、勇於突破的精神,依然值得傳承。 當聚會的燈光漸暗,我看着這位高大老者挺直的背影,突然明白:真正的強者不是沒有經歷過跌倒,而是每次跌倒後都能重新站起,並且站得更加挺拔。在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我們或許都需要這樣的精神——逆風長跑,破繭成蝶! 202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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