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明万历年间,产自南美的菸(烟)经吕宋传到我的家乡。 自打我记事起,烟,在我的家乡就是重要的农作物。而且山东青州(益都)的烤烟很有名,现在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卷烟厂和一个中科院的烟草研究所。 1970年代,几乎每个成年男子都会吸烟。那时能抽香烟卷的人很少,不是不喜欢,而是抽不起,都抽自产的烤烟末。 岁数年轻些的,抽自卷烟。一张白纸,裁成四指长两指宽的条。捏一把烟末,卷成喇叭。把纸沿着长度方向略斜着合拢,大头处,留下一段不装烟丝,可以用手撵成一个小辫,一旋,小头处也就紧了。伸出舌头,把小头处的纸角添一下,顺势捏了小辫再转一下,就粘上了。把大头的鞭子掐掉,露出烟丝。把小头掐去一小截,露出一个吸孔,含在嘴上,就可用火柴或打火机点上大头吸起来。 中年人,除了抽自卷烟,还喜欢抽烟斗。父亲有一个烟斗,黑塑料的,是从上海淘换来的。叼在嘴上的一段扁平,烟管离开嘴就慢慢弯下去,头上一个烟斗,就到了下巴的高度了。 烟斗里内衬了金属,不会烧坏。烟斗不大,只一小撮烟丝就满,点着几口就能抽完。烟瘾大的,要连抽几锅才能解恨。 这种烟斗很洋气,很小资,也是从外面传来的洋物。好像傅雷、老舍、林语堂这样的大腕儿都喜欢。这烟斗抽起来很酷,可以食指内弯和拇指一起夹了烟斗,边交谈边把烟嘴不经意地放到嘴侧,抽空吸一口。再就是撒尿的时候,可以用大牙咬住烟斗,烟不会漂到脸上,以便腾出手来从容地忙活下面。 乡村的时尚总是来得慢许多年。这种洋气传到乡村时,傅雷、老舍等皆已驾鹤西去了。 比这些大腕等岁数年轻的乡村老汉则抽烟袋。烟袋这东西乾隆爷那会儿就时兴了。当时纪晓岚不就拿了一只烟袋?无疑后来也传到了乡村,而且这烟袋在乡村流行的时间长了点。乡村的时尚来得慢,去的也缓。 烟袋也是外来物。在美国宾州的博物馆里就收藏了许多烟袋,那是印第安人的物件,也是烟袋的老祖宗。许多东西传到中国就变样,而烟袋却变化不大,乡村老汉用的烟袋,样子很像印第安人的烟袋。 烟袋有三大部分:一条长烟杆,一头是一个烟袋锅,另一头是一个烟嘴。三段加起来,比烟斗要长得多。家乡老汉的烟袋,有半臂长。似乎比东北人的烟袋要短些。 烟杆多用竹子,中空透气还结实。或用那种中空的硬树条子。烟袋锅用黄铜浇铸。烟嘴则更讲究,用的是玉。玉的色彩不必纯净,但也透明。抽烟的时候,可以看到白色的烟在烟嘴的孔里阵阵飘过。 老汉在家里碗都没洗过,但烟袋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烟袋锅外面被磨得铮亮,烟嘴上也泛着温润的光泽。 除了烟袋,烟杆上还挂了一个青布做的烟囊,里面装了搓碎了的烟末。想抽的时候,把烟袋从腰里抽出,左手拿着烟囊,右手把烟袋锅放进烟囊,烟囊外用左手就可触到烟袋锅,把烟压实。这动作如此熟练,让我这些小孩子看来似乎就是把烟袋在烟囊里掏了几下而已。 那时的老汉,也就五十来岁。那时的人老得快,又普及痨病,人近五十,已经是老态毕现了。在清闲的伏天,几个老汉各自提遛着一种叫"交叉"的座位,来到树荫下相聚。有人从东北带来了关东烟,他们会一起分享。更多的时候,是自家的烤烟。几个老汉,围坐在那里,话不多。但有吱吱的吸烟声,随着一股股浓烟。烟袋杆上的烟囊则随着摇晃。一袋烟吸尽,把鞋底翘起,啪啪两下,烟袋锅里的烟灰磕尽,就可以再来一袋。 烟袋是非常私人化的物件,抽烟的人形影不离。只要老汉一杆烟袋在手,就是调皮的孩子的最怕。如果激怒了老汉,这烟袋就会成为武器。一下子砸将下来,即使是轻轻一下,头上也要起包。 到了秋天乍凉时,老汉们可以歇息了。他们就穿上了青色的棉衣,腰间还扎了一条粗粗的布带子。老汉出门,腰前或背后总插一只烟袋。这种老汉形象是如此的典型,我们在排文艺节目的时候,如果有老汉的形象,就一定束了腰,腰上也别上一个烟袋。如果忘了带道具,走到台下,借一个烟袋就行。 那时已经有了国产的洋火,但仍然要两分钱一盒,抽烟的人用量大,也不舍得用。打火机之类,也是后来的事情了,尚不普及。用得最多的则是打火石和火镰。打火石就是燧石,硬物摩擦碰撞后会起火花。这硬物就是火镰。火镰为铁铸,状似镰刀,故名。以镰刀擦砍火石,火花四溅,把蓬松的黄色火纸引燃,以用来点烟。打火并不容易,常常要击打数次才成功。为了减少打火次数,有时也用火绳,或是是玉米穗子等捻成一条小绳,点着了,火就会顺着慢慢沿着火绳烧,可以保留着一段时间的火种。也可用晒干的玉米秸芯代替火纸。取一段玉米秸,把外面的硬皮剥,内心蓬松易燃。玉米秸芯着火后,只是一个红头,不见火苗。因为透气差,容易熄灭。要不时吹一下才能保持火种不灭。 这种击石取火的法子,从人类文明之初,一直传承到公元1970年代,才同烟袋一起,跟着这代人的辞世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见证了这段历史,也见证了这段历史的消亡。我是幸运还是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