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买大部分的商品都需要票证。如粮票,布票,肥皂票,油票,肉票,林林总总,包罗万象。
大部分的人家由於孩子多,粮票总是不够用。阿唐家只有姐弟两人,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粮荒问题。
不过,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那就是肉票。每人每月的肉票是一市斤,过期作废。因此,每个月都要在肉票过期前把肉买出来。
阿唐老爸不屑去排队买肉,他老人家好歹也是四个兜过来的,可能觉得丢人。阿唐老妈自幼身体欠佳,受不得那个累。阿唐老姐虽然在家里吃饭,可是早已在单位的集体宿舍单住,平时上班没有时间,星期天睡懒觉根本不起床。于是,这一买肉的艰巨任务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落在了馋嘴的阿唐肩上。
除非家中请客,基本上我们家是一个月买两次肉,每次2斤。阿唐从9岁时起,每年大致去买20次肉,一直到13岁时止,合共买肉100次整。
有看官会说,买个肉有甚好吹的,一手钱一手货,几分钟的功夫不就搞定了?!
呵呵,说这话的,一定是30岁以下的人,对那个时代缺乏感性的认识。不夸张地讲,那个年月买一次肉,如同上了一次战场。
为什么,且听我细细道来。话说整个土门地区,大致有国营职工及家属三万来人,其中的一部分人是在集体食堂就餐,至少还有2万人要自己买肉吃,以每人每月1斤计,每天的猪肉需求量平均是600多斤。这600多斤猪肉,全部是由土门的供销合作社负责供应,每天大概需要杀2头到3头猪。
供销社从本地或者是外地收购生猪上来,先养在供销社的后院,然后每天按量宰杀上市。
卖肉的门市部是一个20平米的小平房,前面开了一个宽约两米的卖肉窗口,买肉的人们就在窗口前的空地上排队等候。
很多的家庭都是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平时没有时间,只能在星期天买肉,因此这一天里前来买肉的人远远多过平日。但是据阿唐的观察,星期天供销社的供肉量应该不比平日多,因为上架出售的肉,一般而言,也就是两头猪四扇肉而已,正所谓狼多肉少!
话说一个星期天,十岁的阿唐一大早就起床去排队,到了神定河畔的供销社,天还没有大亮,朦朦的晨雾中十几二十多个人在紧闭的窗口前贴墙排成一列。赶紧跑过去,紧紧地贴着队尾最后的一个人站好。数一数前面的人,如果是10以内,则大喜,今天的肉算是买上了;如果是10到20之间,则心里打鼓,没有成算;如果是20以上,只有祈求今天的秩序平平顺顺,大好局面维持到我买上肉。天可怜见,今天我是第13号。
排队的人们一个挨着一个地站着,相熟的人彼此谈论着家长里短。如果有人内急或是别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离开片刻,就要前期后后地打招呼,得到大家的认可后方可离开。
好不容易熬到8点,天光大亮,队伍已经排出几十米开外,100多号人。卖肉的职工睡眼惺忪地来上班了,手里拿着七七八八卖肉的工具,边走边吆喝,“让一让,让一让!挤球个一堆儿,门都堵上咧,老子进不去,你们吃球个甚?”
人们哄笑着,闪开一条路。有人给卖肉师傅陪着笑脸,“小武师傅,您今天的气色不错啊!”
“不错啥咧?大礼拜日的这么些个讼人,忙球个死!”小武一边开门一边没好气地抱怨着。
小武进到屋内,关上门,兵兵乓乓地一阵案板刀叉的响动。屋外的人们倾听着这美妙的声音,久候疲惫的神经逐渐苏醒兴奋起来。
接着,一辆排子车载来了今天将要上市的肉,吱吱扭扭地推到门口,人们又拥拥挤挤地闪开一条路。拉排子车的伙计一前一后地吆喝,“小武,开门!你个狗日的洽(藏)在里头奏阿经(干什么)? ”
门开了,小武探出头来,“肉来了,那闷(快点)抬进来!”
人们注视着已经剖成两扇的猪肉,心里数着:一,二,三,四!又只是两头猪,100号以外的人是没有戏了。
卖肉的窗口一阵乱响,堵住窗口的木板一块一块地卸了下来,快要开始卖肉了。
排队的人们一阵骚动,如同压紧的弹簧朝前拥去,一眨眼功夫,一字长蛇阵戏法一般地变成了蝌蚪阵,售货窗口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成了蝌蚪脑袋,后面的队伍萎缩成了一个小尾巴!
非常幸运,虽然13号在西方是不吉利的号码,今天我却很幸运--我被挤到了里层紧挨窗口的位置。当然,几年买肉的征战,我多少有了一些经验,在人群开始前拥的那一瞬间,我是抱头贴墙往后挤。抱头是为了防备大人们胳膊肘砸到祖国花朵的脑袋,后背贴墙往后挤是为了在拥挤的浪潮中不被人给挤出来,也是为了防止前后的压力作用在胸腹上造成伤害。至於前后位置则勿须操心,自有来自后方的千军万马把我向前顶到窗口位置。
挤到这个时候,人们的前胸贴着后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端的是亲密无间。队伍中的年青女子,幸运的,胳膊护住胸前的要害部位,如果不幸胳膊伸张在外不及收回勤王,则不免有被人鱼肉吃豆腐的嫌疑。真是怪哉,那个时代曾经听说过有人在公车上猥亵妇女,但是在买肉的人潮中,从未发生过此类事件。如此说来,夫子的“民以食为天”,确实是至理名言哪。饱暖思淫欲,看来人们在没有吃上肉之前,生理的欲望也不够高,呵呵。
我被来自上面后面左面右面的压力紧紧地压迫在窗口的一角,汗味,口臭,脚臭阵阵扑将过来,隔壁大妈三年没有洗过的乱发不停地骚痒着我的鼻孔,人间地狱啊!
屋子里的四扇猪肉已经吊在了立架上的挂钩上了,一律是头下脚上。小武在蹭蹭地磨着刀子,旁边是一个收钱的助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又多了几个人,原来是附近两家国营餐馆的采购。他们和供销社的关系良好,有在里面优先购买的权力。
等到饭馆采购的离去,四扇猪已经只剩下两扇半,撑死三百来斤。以一人买3斤计算,也就是100人次的量。刚才一字长蛇阵时的排队之人,已经排到150号以外了。
小武转向拥挤在售货窗口的几十个脑袋,环视群小,沉声问道,“哪个是第一个?”小武的形象声音威猛极了,我心里羡慕至极,咬牙切齿地发誓:长大一定要当一个卖肉的!
小武的话音刚落,几十只拿着肉票的手一齐在小武的鼻子前面挥舞着,几十个声音从几十条嗓子里面高低厚窄地喊将出来,“我,我,我第一!”
小武一皱眉,“到底是哪个?”
“我,我,我第一!”又是一片嘈杂声响,最尖最细的那个就是阿唐。
小武从离鼻子最近的那个手中接过了肉票,
“四斤?”
“对,多给点,小武兄弟!”站在蝌蚪中层的买肉壮汉生生地从一脸横肉中挤出了若干妩媚的笑。
小武一声不响,转过去俯身刷地一刀从脖子上切下一块肉,挂到秤钩上一秤,“4斤3两!”
收钱的伙计霹雳扒拉地打了几下算盘,“4元8角2!”
小武托着那块脖子肉,递向壮汉。壮汉的手往回一缩,“小武兄弟,您给换一块吧,这是一个血脖!”
小武眼一瞪,“你要不要?不要到后面排队去!”小武还有点正义感。
壮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肉接了过去,嘟嘟囔囔地付了钱走了。
我的个子小,胳膊短,手中的肉票怎么也递不到小武的鼻子前面。眼看着两扇半的肉转眼之间变成了一扇,我终於被人潮挤到了窗口中间的最佳位置,手中的肉票被小武兄弟小武叔小武大爷给接了过去。
小武俯身就要从最下端的血脖下刀,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大喊一声,“小武叔,给我来一块屁股!”
尖细的童音回荡在一片嘈杂声响中,惹得众人一通大笑。小武的脸上也破天荒地挂上了笑容,真的从上面挂钩处,切下了一快带尾巴的臀部肉。
好不容易付款拿肉挤出来,浑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洇湿了。
我跑到水龙头处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皱褶的衣裤,提着肉回家时,今天的肉已经卖光了,大约还有几十个没有买上肉的人怏怏不甘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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