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战国时期” 从佛山出来后,就开始了我打工的“战国时期”。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蜻蜓点水般在4家工厂工作过: 首先是广州市白云区一家做冷柜的小厂。我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赶到那里时,怎么看都觉得象是又回到了当年上山下乡的地方,那样的偏僻、荒凉、原始、简陋。那个地名我都想不起来了,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只是:两层高的楼房稀疏的分散在一条泥石马路的两旁,路面上到处都是卖甘蔗人削下的甘蔗皮,人走在上面软软的,风一吹,沙尘扑面而来,让你睁不开眼睛。 面试官不厌其烦地劝说,希望我能入乡随俗:“广州都这样,这个我比你清楚,工程师就1500元,象我这样的教授级高工,月薪才会上2000元。” 老实说,到了厂门口我都不想进去了,但我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啊?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委曲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呆了不到10天,真是度日如年。住的地方,吃的伙食,和佛山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更可笑的是:在广州这个号称国际大都市的旁边,居然还有这样的现代工厂,员工的公共厕所是用木板直接搭在粪坑上,你去方便时,那可是“色香味”、“音乐声”倶全。 来这之前,我在肇庆一家厂面试过,那是准备派往泰国的。我接电话时没注意,被这里的厂长听见了只言片语,他把我叫过去问,我就实话实说了。他就叫我立马走人,而且说:“你才上几天班?一般我们是不会给工资的,但看在你是国企工程师的份上,还是给你结算工资吧。我也是国企工程师。” 期间,有一个应届男生,白净书生的样子。找到这份工作时,已经身无分文了。他向同事借钱,问了几个人都摇头不语。最后问到了我。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他床上真的是只有一床草席,而天气又真的是冷。我于心不忍,就借了100元给他。而他知道我要走了,却避而不见。年青人此举欠妥,你没钱还,说一声也行呀。 从白云区那家小厂出来后,举目一望,再低头想想,确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心灰意冷。 “无颜见江东父老”?大可不必。项羽老先生,如果晚生几年,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经历了“十年文革”,经历了“上山下乡”,还有什么天大的难关不能攻克?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入象牙塔的第一学期,正逢团市委举办大中专院校学生征文大赛,我几个月不务正业,得了一个没有名次的优胜奖。但期中考试成绩下滑,竟然还有一门主课:《机械制图》不及格。 标榜自己“爱学习”,竟然还有一门必修课挂科,真的是无颜见人。 但我很快就想到了林场的造林大会战,想起了知青愚公常喊的那句口号:“大雨大干,小雨猛干,没得雨拼命干!”于是本尊背水一战,直取“刘邦”的首级。期末考试成绩全班第一,《高等数学》成绩年级第一。《大学语文》躺赢。 言归正传。那天我带着行李回家了。离开广州之前,我在新大新商场给老婆买了一双达芙尼的皮凉鞋,也就是这双鞋,让我有幸享受了一次类似于国家仪仗队欢迎的礼遇。 家是遮风避雨的港湾,一个星期后,我心情收拾好了,又启程南下。说是说“面包会有的”,但它是要用钱买的,而钱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到广州后我就直奔新大新商场,因为给老婆买的那双鞋是23码的,不合脚,稍大了一点。我到商场门口时还没开门。等了一个多小时后,9点整,一阵激昂的音乐突然奏响,大门徐徐开启,公司徽旗冉冉升起,无论是经理、店长还是店员,都穿着鲜亮夺目的制服一溜排站在两旁,笑容可拘地望着进门的方向。我是第一个入场的,从我跨进大门开始,一直到我步入三楼的皮鞋专卖店,耳旁的掌声不断,“欢迎,欢迎”的呼声不断。当我拿出达芙尼的皮凉鞋,提出要换22.5码的鞋时,售货员二话不说就给我换了。只是听见对面的一位靓妹用粤语同柜台这边调侃说:“嗨,你今早好彩。” 我赶到东莞时都快12点了,提着行李就直奔基业人才市场。也不知各位看官是否了解基业?别看现在的智通超过了它,当年的基业可风光呢,智通和它相比只是个小弟弟,中、高级人才的招聘,无论是招聘者还是求职者,都是首选基业。而那时的智通,还只是一个普通员工招聘、应聘的集散地。在2006年之前,我每次成功的跳槽,都是得益于基业。当然,基业的获利也是很可观的,举例说明:有一年春节后的头场招聘会,门票20元,马路上排队的人都拐了好几个弯。为了便捷售票,售票处就摆在大厅的过道上。我看见好多个售票员都忙不过来,甚至于都来不及数钱,好几个男人在帮着把钱往蛇皮袋里装,装满了就扎起袋口推到桌子下面。 人才市场里人头涌涌,我背着一个牛仔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包,在人群里转来转去,递出了三份简历。有一家公司的面试官看了我的简历和证件,问了我一些问题,他刚说了一句:“我也是湖南的”,我就知道有戏了。果然,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我们公司来吧,怎样?” 这是一家台资企业,名叫南统电子有限公司,座落在东莞黄江镇田心工业区。住是两人一间房,木板床,上下舖。我在上舖,床上的所有物品都要自备。吃是8人一桌,伙食赶不上佛山,但也能吃得饱,而且三餐免费。只是如果去晚了点,看见杯盘狼迹的样子,你会味口大减。上班时间说是说8小时、每星期6天,但实际上几乎天天都要加班到晚上10点钟,运气好的话一个月能休息两天,运气不好的话一个月只休息一天。中午下班,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但任何大陆人不准出厂,即使你家人恰好在这个时间赶来探访,也只能隔着铁门和你相望。当然你还是可以握握手、递个钥匙、说个话什么的。直到下午下班后,员工才能被允许出厂,但晚上11点前必须归厂。所有大陆人,从经理到普通员工都必须遵守,否则,保安登记厂牌,开罚款单。 厂里有一个很大的草坪,台湾人养的三只大狼狗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悠闲地晒着冬天的太阳。虽然没立牌子,但规矩必须遵守:大陆人不准入内,几百人只能挤坐在草坪外的路旁休息,而大陆保安则获准可以进去和狼狗一起嘻戏。 保安也只是表面风光而已,其实他们也很辛苦的,每天都要站岗,厂大门口要站一个,写字楼大厅也要站一个,除了敬礼或开门之外,一动不动,一站就是一个小时。每个保安轮着来,风雨无阻,全天候。 这家工厂是电脑画图,我丢了一年多的CAD没用几天的功夫就拣回来了,而且依然保持着领先的优势。在人事部经理的力荐下,老板给了我比别人稍多一点的工资,我也没让公司吃亏:我来之前,工程部根本就无人知道图纸打印线条的粗细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设置。还有,公司的第一张产品轴测图,不是由台湾工程师、新加坡工程师,而是由大陆工程师:本尊绘制出来的。 我的底薪只有1500元,靠着加班费充数,一个月可拿到2500多元,比在佛山的收入还高几百元,虽然要累许多,想想心里也还是高兴的。可是工资还没发到手就听说要取消加班费了,大家心里忐忑不安。 人事部经理是人大毕业的,小伙子人聪明也敢说话,他面谏大副总说:“没错,你是老板,公司的事当然是由你做主,但你也要事先和大家讲清楚,即使你想取消加班费,也要先发个通知,下个月才能执行。公司给的底薪本来就低,很多人就是冲着有加班费才来的,你现在突然就说要取消加班费,你这不是欺骗人又是什么?人家不知道的又会骂我们:人事部尽不干人事!叫我们以后怎么去招人啊?” 这个月的加班费终于保住了,但发工资的时间却是一拖再拖。厂里有一个高音喇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是通过它传达给大家。一天晚上10多钟,高音喇叭响了:“好消息,今晚12点钟发工资,请加班的同事不要离开,耐心等待发工资。”全厂员工一阵欢呼,干活的劲头更大了,可是等到凌晨1点多钟都没有发工资。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闹剧重复了三次,就和“狼来了一样”,在大家都懒得去搭理它时,工资却不情愿地发下来了。 厂里随后也出了个通知,宣布从下个月起取消加班费,一时间各个部门都没什么人加班了。台湾的工程经理急了,跑到工程部来,责问我们的主管为什么没人加班?那个主管一声不吭地埋头做事,不回答他。台湾经理大声说:“哎,我在问你呢,晚上为什么不加班?”那个主管还是不敢说话,在场的工程师也象没听见一样,各做各的事。 我在旁边忍不住了,多了一句嘴:“这还用问吗?”台湾经理转向我,问道:“是吗?”我说:“是呀,明摆着的事,还用多余问吗?”台湾经理楞了片刻,眼睛瞪了我一下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就听说有叫我打包走人的传言。之前我在基业递过一份简历,那家公司几次约我去面试,因为请不到假而没去。鉴于现在的情况,我决定马上请假,但主管不批,他要我别着急,他先去打听一下,如真有此事就批假,如没事就不要请假了。 我等了一会儿,也不知有多久,见主管还没来,素性起身就走,想直接出厂门。但保安不让,就在这时,主管电话打过来,告诉保安我是请了假的,这才让我走出了“牢门”。100多天以来,我终于又看清楚了早上8点钟之后的太阳是啥样。 从此,我再去人才市场,在面试官有意要收下我的简历之前,都不会忘记问一句:“请问贵公司是什么企业?”如果对方回答是台资企业,我就会毫不留情地要回简历,转身就走。 有一次,也是在基业人才市场,两个漂亮MM递简历过去,人挤出来了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企业?”那个面试官得意地大声答道:“我们是台商独资企业!”那两个MM一听,急了,花容失色,又挤到前面去,硬生生把简历给要回来了。 好了,言归正传:从南统出来后,我去面试的是一家港资企业。被大布列颠熏陶了近百年的香港,多少还有点以人为本的味。那时大陆还不知道劳动法是个什么东西,但那家公司却和我签了合同,上面的条款基本上是对等的:“试用期三个月,第一个月内,双方可以自由选择,不用预先通知,雇员和雇主可随时解除合约……”也就是这家公司,几年后就“zg化”了,在我第二次入厂签合同时就没有这一条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雇员辞工的诸多限制。 这是一家玩具厂,座落在虎门镇大宁工业区、大板地收费站旁,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金万。工程部的主管是湖南人,来自湖南汽车制造厂邵阳分厂,他招募了十多个湖南人,好几个是邵阳老乡。他面试我时,最后也说了句:“我也是湖南的。” 周峥,一个精、瘦的小伙子(既精明又干瘦),是岳阳江雁机器厂的。我上班第一天,他听说我是岳阳的,就特意来看我。他也属猴,比我小一轮,尽管我在金万只是和他一面之交,但因为他讲义气、重友情、肯帮忙、脑子灵活、语言幽默、反应快、接受能力强。结果,日积月累,腥腥相惜,让我和他结下了忘年之交。 来金万之前,我在《羊城晚报》看见了一则招聘启事,是一个香港人登的,指明应聘者要是教育部所列的96所大学里毕业的。出于好奇,我按照地址寄了一份简历过去,很久都没消息,我都忘记这回事了。在金万上了几天班后,周末打电话回去,老婆告诉我:有一家香港公司在找我,要我去面试。我真服了他们,那时我还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信里只是留了南统公司工程部的电话号码,我突然离开南统后,这条线索自然也就断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这也是一家玩具厂,名叫旭升电子玩具有限公司,座落在塘夏镇128工业区,塘夏火车站旁。面试我的那个香港人叫邓生,在大陆读的大学,才移民过去没几年,所以对内地的各个大学相当了解。我熟练的CAD操作,为面试加了不少分。他问了我专业方面一些很常识的东西,听了我的回答后就直接跟我谈待遇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底薪2200,加班另算(当然只按1:1算),包食宿。 为了赶在第一个月的自由选择期内,我在金万只上了十多天班就提出辞职了。虽然开发部的那个香港经理好象不高兴,但因为有约在先,辞职手续也办得比较顺利。 我去旭升公司报到那天,中午12点到的,就好象专门赶来吃中饭似的,行李放在门卫室,人都没进厂就被叫去吃饭了。饭厅就在厂门对面的一栋小楼里,和老板一起吃,伙食相当好,菜很丰富,汤里面的料也很足。 吃饱喝足了就下楼来,安排住的地方。住的条件很差:大房间,铁架床,虽然里面只住两个人,但比我想象的差远了。面试我时有两个人,一个叫邓生,是老板。另一个叫陈总,是一个香港打工仔,现任公司总经理。当我问邓生住宿条件时,邓生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而旁边的陈总则连忙说:“好好的呀……” 因为新宿舍楼还在建,厂外面租的那栋楼房老板在住,也安排了几个工程师住,但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我们新来的就安排在厂里住,一个大的房间只住两个人,而员工是要住12个人的。这时我才明白邓生欲言又止的原因了,但我也没有因为这个而想怎么样,反正新宿舍楼也快建好了。只是陈总不太相信,因为我第二天就请假了,他以为我是嫌住宿条件差,准备打退堂鼓了,于是急忙招第二号侯选应聘者次日来上班了。 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收拾好住处后,晚上就打了一个电话回去报平安,接电话的是我老爸,他用一种很沉重、很缓慢的声音说:“你们厂里给你送达了一个通知,限你在三天内回厂,否则后果自负!”我一听就蒙了:三天内?你以为是从耒阳到岳阳啊?这么远,坐车都要一天的时间,请假也要时间呢,不可能一说走就马上可以走的。 我第二天请假时,虽然陈总感到意外和不快,但在我的恳求下也还是批准了。走之前,和我同宿舍的那位电子工程师也劝我不要带行李走。但我想,这次回去了也许就出不来了,所以我就把除床上用品、洗漱用品之外的行李都带走了。正是这一致命的错误决定,加上“限归令”的巨大心理压力影响而判断失常,导致一生谨小慎微、严予防范的我,在广州火车站栽了一个大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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