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怕鬼有鬼 我一生跌跌撞撞地走来,做过大大小小的决定不计其数,其中也有不少是人生转折关头的重要选择。事实证明,凡是我大胆做出的决定,一般再错也错不到哪里去。哪怕我当时是胆颤心惊、孤注一掷做出的,事后也会证明基本上都是对的。而我瞻前顾后做出的那些自以为保险的决定,则常常是“越怕鬼越有鬼”。即使我预想到的事情没有发生,其它方面也会节外生枝,防不胜防。 性格的形成是与社会环境有关的。我们刚开始牙牙学语,就跟着大人们虔诚地欢呼万岁。当我们会唱歌的时候,人家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们唱:“爹亲娘亲不如xxx亲”。随着逐渐长大、懂事,共和国的一些好事接二连三地扑面而来,我们这一代人都遇上了。 在我们年幼的时候,正要长身体,却因三年“自然”灾害,过上了苦日子,几万万同胞都被迫饿肚子。那时广播里天天都在唱:“xx主义是天堂”,而人们对“天堂”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几天之外,几乎没有吃过几餐饱饭。天上没有太阳、布满星星的时候,生产队里经常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些没文化、不会说假话的农民伯伯们,说着说着就会情不自禁,老泪纵横:“再苦再苦,就是走日本龟子那阵,都没有那三年苦……” 在我们年少的时候,正要学习文化知识,“文革”却爆发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14年,飞机坦克,动枪动炮。西南联大东迁西迁都没有停止过招生和教学。小日本没办到的事,有人一句话、一张大字报就办到了:中国大陆所有的学校都瘫痪了,大学的正常招生都停止了十年。而我们这些甚至16岁都不到、只上过初中、高小的几千万青少年,都被冠以“知识青年”的美名而被送到农村、林场、边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各位看官,你听过那首当年风行一时的歌吗?《我爱呼仑贝尔大草园》,里面有一句歌词:“接过先辈的牧羊鞭……”知识青年都去“接过先辈的牧羊鞭”了,这个郭家和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吗?始作俑者不感到汗颜吗? 在我们参加工作的时候,拿着低微的、几十年不变的工资,住着简陋的、拥挤的工棚。职工们广泛流传:“三十五元五,干劲没法鼓。” 当我们年老体弱、不中用的时候,却遇上了国企脱困、转制,因而先“富”起来了:下岗“待业”,成为企业的“富余人员”。 虽然早就朦胧地意识到,捧在手里的那个所谓“铁饭碗”,迟早有一天会生锈、烂掉的,但在它没被彻底打破之前,还是不敢随便把它丢掉。并不是对它还抱有什么希望,只是觉得太亏了,国企职工这个弱势群体的权益一文不值:我们年轻力壮的时候为它干了几十年,拿着只够维持简单生存的工资,创造的大多数财富都被作为利润无偿地奉献给了郭家。当它揭不开锅的时候,要你下岗你就得下岗,要你待业你就不得不待业,要你为国分忧自谋生路,你就得赶快跑出去讨生活。而它想要你回来时,你如果不按时回来,哼哼,你试试看? 所以,“限归令”象一个沉重的大石头压在我心上,一路上都透不过气来。赶到广州火车站时是晚上8点多钟,按理说也不算太晚,要是平时根本就不算什么,只是我今天心里特着急。岳阳厂的通知送到我家里时就过了一天,老爸电话告知我时又过了一天,到我请假出厂时已是第三天了。 售票窗口前排队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如果耐心一点,即使算上插队的人,最多一个小时也可轮到我,又不是春运,肯定有票。但我此刻心里着急呀,不时地自言自语:“哪这么慢啊?”排在我前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回头问我:“你去哪里?”我岳母娘是邵阳的,此时这个人的邵阳口音让我倍感亲切,连忙说:“岳阳”。接着他问我抽不抽烟?我摆手示意婉拒。 他自顾自拿出一根烟,尽量凑近我用打火机点燃,猛吸了一大口,突然对着我就迎面吐了出来,呛得我连往后退。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人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们都在继续排队,只是我心里觉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了,还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老的男人走过来,用家乡话对我前面的那个人说:“走啊,还排什么队?那边有熟人帮我们买票。”那个人正要离开,又停下来,指了我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好象是下了蛮大的决心,终于开口说:“老乡,也帮他一下吧?他去岳阳。”那个老的看了我一下,既不情愿也不耐烦地说:“你也真是多事!好了,好了,唉呀,快走。” 我跟着这一老一少离开了售票厅,来到了车站广场。那个少的先拿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那个老的,满不在乎地说:“给,拿去买票吧。”我想,到湖南的火车票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吧?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心里面好象还有另一个“我”在说话:“你也是的,要人家帮忙又不相信人家,那怎么行?”于是,我二话不说也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一会儿,那个老的说:去那么多人不太好。那个少的就把挎包放在地上,说:“我在这里等吧,你们两个去。随便你们两个人,如果相信我,就把包放在这里,我帮你们看着。”那个老的把包往地上一放,说:“也好,省得拿来拿去。”我犹豫了一下,这包里可是我的全部身家啊。这时我心里又响起了那个声音:“你也是的,要人家帮忙又不相信人家,那怎么行?”于是,我也把牛仔包放在地上,并且鬼使神差地把身上的一件高级夹克衫也脱下来摔在包上,夹克衫里还藏有几百元钱,我也不管不顾,豪气十足地就穿个衬衣跟那人走了。 我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我的理智似乎还在挣扎,想帮主人挽救点什么,问:“火车站你有个什么亲戚?”他答:“姑妈。”我问:“你姑妈在车站做什么?”他答:“做搬运?”我问:“哪有女的做搬运啊?”他说:“你这个人也是的,要人家帮忙又不相信人家?那怎么行?”我没说话了,心想反正我跟着你这个人就行了。 我们走到车站的一个侧门前,那里有一群人围在那里,天早就黑了,看不清楚那些人在做什么。那人用手指了指前方,说:“我姑妈就在那里,我过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我看着他离去,远远地盯着他,努力地不让他脱离我的视线。 他从人堆里钻了一下就出来了,走过来对我说:“我姑妈说有票,要你自己去拿。”我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要我过去拿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不对,忙回头一看,那人就不见了。 我连忙跑到刚才放行李的地方,行李和人都无影无踪了。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彻底的上当受骗了。这一惊吓,我全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我的毕业证、工程师资格证、赴泰国务工的护照申办批文全都放在包里,这些东西的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至于那些可用金钱计算的东西则在两千以上:金利来衬衣280,老婆亲手织的精致毛衣200,里外两面都可穿的高级夹克衫180,老人头皮鞋360,高级西服300,递给骗子的百元大钞4张,藏在夹克衫里的百元大钞3张……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警察,象小常宝遇见了杨子荣一样,我飞奔过去向他求救。那个警察正在和车站一个女工作人员聊天,没让我把话说完就大声喝道:“你被人骗了、丢了东西找我干什么?你们跑到广东来发财,赚大钱的时候又没看见来找我呀?”我不死心地继续说:“你是警察呀,这是你们份内的事啊!你看那墙上不是挂着大幅标语:有困难找警察!” 那个肥胖的年过四旬的警察,脸上泛着油光,眼珠凸起来瞪着我,张开大嘴,咆哮如雷:“那是江泽民说的,你有本事找他去!你不要来烦我!”如果我那时有手机,并且有录音功能,我一定会设法把它录下来,那警察的咆哮声绝对有90分贝以上,如有一分不实,我愿承当法律责任。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啊,中国的纳税人用血汗钱就养了这么一帮人。我奶奶家里养了一条狗,看家护院的事就都放心地交给它了。 我搜遍全身,只在衬衣口袋里找到了33元钱,而到岳阳的火车票最便宜的也要43元。我想,先吃了饭再说,然后想法进站,看见北上的火车就上去,能坐到岳阳就更好。中途查票,如果被赶下车了,就只好打电话回家,叫老婆来领人。 在一对年轻夫妇的帮助下,我进了车站,上了一趟北上的列车。出广州站不久就遇上了一次查票,我心里那个急呀。但碰巧的是,两头包抄过来的查票人员,查到我座位附近就嘎然而止,掉头收队走了。出站时,也许看见我是空手一人,平常戒备森严的岳阳火车站,竟让我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 我打的到家门口时,厂里的喇叭开始晨播了。我听见我女儿唱着歌,从楼上跑下来,她背着书包走近了。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很吃惊地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叫了我一声:“爸爸”。事后她说:“我一看象是象爸爸,但我又不敢相信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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