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各行各業學習“五七指示”蔚然成風。我們學校也開始學了,先是把班級名稱改了,我們那個初中班也有了一個新的命名,挺軍事化的:七連二排。然後,我們這些乳臭未乾的學生都走出教室,加入了熱火朝天的學農支農大軍。三伏天的“雙搶”農活,讓小小年紀的我們身體力行,知道了“鋤禾日當午”的艱辛。 不久之後,我們初中畢業就成為了“知青”,下放在一個國營林場。林場旁邊就建有一個五七幹校。 初來乍到,我對後面那兩個字尤其感興趣,既然稱之為“幹校”,顧名思義,就是幹部才能上的學校。接踵而來的就是羨慕:說是說“官兵一致”,但實際上幹部和群眾的差別還是有目共睹的,有時候差別還是蠻大的。 我的一個同班同學,姓羅,也是一個初中生,根本不能算是國家幹部,不知為何卻幸運地被分在了五七幹校。我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也猜不透他走狗屎運的原因。他家是一分會的,而湘永礦部一分會是幹部家庭居住的首選之地,開始我猜想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並為自己聰明的猜想結果而得意了好幾天。後來一再分析,發現不對,因為還有許多居住在一分會的同學不也在林場啊? 五七幹校人員成份廣泛,有領導幹部,有右派分子,有農林學科專家,現在又有知青加入進來。我猜想,那個羅同學,生活在這樣的大學校里,邊實踐邊學習,一定會大有作為的。加上和幹部同吃同住,一定會雨露滋潤,茁壯成長的。 因為我未滿16歲,要寫“自願申請”書才能獲准下鄉的。我現在有點後悔,為什麼當時不忍住痛,咬破手指再多寫四個血紅的字:“我人小志氣大,響應黨的號召,自願申請下鄉五七幹校……”那該多好啊。 我為什麼要眼紅那個羅同學呢?其實我們林場的生活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啊。 我們在林場每月有12元生活費,45斤大米,一般都夠吃了。8小時工作制,星期天休息,跟公社幹部一樣的待遇。水果成熟季節,桃子、梨子、西瓜管飽。我們在林場吃食堂,不像插隊落戶的知青收工回來還要自己做飯,而且伙食還比較好。就像我今天依舊愛吃的幾個菜:柴火熏的臘肉炒紅羅卜絲,豬骨頭湯燉合介,水磨豆腐炒剁辣椒,清炒東瓜片(白如玉、薄如紙、脆如筍)等,就是我們林場常吃的菜。 當我們林場食堂吃肉包子時,就跟過年過節一樣,眾知青拿着滾燙的“人都理”豬肉包子四處送人。而對面的五七幹校,卻始終都是靜悄悄的。我猜想,人家每天都在吃幹部餐,大魚大肉,見慣不怪,這些小事簡直不值得一提。 那時,我們新塘果木隊運氣不錯,因為我小小愛好之助力,還享受到了7小時工作制的福利。可惜呀,只享受了一天。 我從小到大沒什麼特長和愛好,除了讀些書、寫些字、聽些歌之外。 上小學時,我在35班讀書。我媽媽在隔壁班當班主任,但也教我們的音樂課。每次上音樂課她都會大聲點我的名,叫我站起來大聲唱歌。她坐在講台上,彈着風琴,滿臉微笑,一個一個節拍地點着頭,引導着我唱下去。歌名是什麼?忘了。只依稀記得一句歌詞:“三面紅旗迎風飄”。每次在課堂上,媽媽聽我唱歌,都是聽着聽着,她臉上的笑容就慢慢消失了。那時我懵懂無知,猜不透媽媽皺着眉頭在想什麼。現在我猜想,她可能是在思考:“這個崽是不是親生的啊?”如果媽媽是35班的班主任,教我們的語文課,那她會像別的老師那樣,把我叫到講台上朗讀自己寫的作文而高興嗎? 下象棋,從小就跟大人下過。我家隔壁李老師的老公是一名工人,他同我下象棋,一上來就說要讓我一個車、一個馬,但下了一盤後他就不敢說什麼了。我後來卻不怎麼喜歡下象棋了,因為下象棋很費腦筋,不管是贏了還是輸了,頭都會痛,不管什麼時候結束,都會興奮得睡不着覺。尤其是不喜歡跟果木隊的李隊長下棋,沒意思,因為他老愛悔棋。 那天吃完中飯,李隊長就叫我去下象棋。我說想睡午覺,不去。他就拉着我的手不放,說就下一盤吧。 那天的太陽好毒,下午要去西瓜地里施肥,一定很曬。我想,黃繼光為了保護戰友們的生命安全,用身體堵住敵人的機槍眼,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我為什麼不藉此機會,想方設法讓知青戰友們能多休息一下,免遭烈日的暴曬,而犧性自己的午睡時間呢? 李隊長的口頭禪:“就下一盤吧”,彈性很大,究竟下幾盤,全由他自己的心情決定。所以,那天下棋下得很辛苦,不僅要考慮輸贏,還要考慮節奏。 既不能讓他輸得太慘,否則,可能一盤棋都還沒下完,他就會把棋盤一掀,大罵一句馬田話:“嘎雞屌狗咯,莫下啦,開工去!” 也不能讓他贏得太輕鬆,否則,他得閒了,就東看西看,就會去看鬧鐘。 一定要讓他感覺到快要贏了,但就是偏偏贏不了。讓他感覺到即將要輸了,山窮水盡疑無路,但一悔棋,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樣吊住他的味口,他才會全神貫注地撲在棋盤上,無暇去看鬧鐘。 我們果木隊下午是兩點鐘開工。那天下棋時,李隊長把小鬧鐘就擺在身旁,因為太投入了,光顧得下棋,竟忘記去看鬧鐘了。而我又因為誤操作,將鬧鐘撥到了“止鬧”的位置。 直到他兒子睡了一覺起來,問:“怎麼還冇開工啊?”他才看了一下鬧鐘,然後尖叫兩聲:“嘎雞屌狗咯,都三點半啦!不得了,趕快開工去!” 下午六點準時收工。回來的路上,李隊長叫住我,邊走邊說。 他說:“以後下棋還是晚上吧?” 我說:“中午不行啊?” 他說:“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人細鬼大。” 我說:“晚上沒空。” 他說:“你晚上要做什麼?” 我說:“學習。” 他說:“學什麼?” 我想了一下,隨便說:“《老三篇》。” 他說:“鬼相信?是看手抄本吧?” 我說:“紅寶書一日不讀,俺知青心裡就堵。” 他說:“你不要跟我耍花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們知青的一舉一動隊裡都知道。你那天講了劉隊長的怪話吧?” 我:…… 二工區的曹知青,和我住在同一個宿舍。據說他小時候得過腦膜炎。那天我是跟他說過:“劉副隊長名叫劉少強,他是不是和劉少奇是兄弟啊?”沒想到這句玩笑話,竟被他舉報了。後來劉副隊長因此腦羞成怒,而把我調到挖山造林的龍塘工區去了,此為後話不提。 每到瓜果成熟季節,我們男知青就要值晚班去看守果園了。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西瓜地,光聞着那西瓜成熟的香味,就讓我醉了。 那時家裡窮,連飯都吃不飽,更別說吃西瓜了。我在15歲之前吃過的西瓜,全部加起來,恐怕都沒有我在林場裡一天吃過的西瓜多。所以,林場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真的可以大有作為的。林場附近有一座山叫大涼山,我真想跑到山頂上去唱支山歌,我會用心唱,一定會有人愛聽的。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鈎。我坐在西瓜地里,抱着一個大西瓜,用小刀在上面開一個口子,再用不鏽鋼調羹挖着鮮紅的西瓜果肉掏出來,一口一口地品嘗着。遙望着對面燈火輝煌的“五七幹校”,本尊一邊吃着西瓜,一邊盡情地猜想:那個羅同學,一定剛吃完營養美味的晚飯,洗完澡了,正坐在寬敞明亮、微風蕩漾的課堂里,和漂亮的女知青坐在一排,聽學者傳授知識吧? 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一年就完成了。而本尊的關於“幹校”猜想,四十六年後才揭曉。 四十六周年同學聚會,“五七幹校”的那位羅同學,一語中的,欲說還休:“唉,別說了,青春啊,說出來都是淚。吃的豬狗食,做的牛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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