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茶日本道
1.问题
茶,无疑是中国奉献给世界、也最具世界性影响的饮品。最早的茶树,在中国云南普洱,有三千多年树龄。至今,依然枝繁叶茂。采摘这个茶树的茶叶,要踩在梯子上,才行。中国人喝茶,非正式的,可从神农尝百草算起;正式的,是茶圣陆羽撰写《茶经》开始,距今约有一千五百余年的历史了。
但是,茶道在我国式微,近于消失。日本茶道,却享誉世界。提起茶,人们会想起中国;说起茶道,则必然是说日本。乃至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想重倡茶道,却怕和日本同名,只好另立山头,以“茶艺”命名。今日观之,也算名实相符。
茶道在中国为什么衰落了?换言之,中国茶道、茶艺,和日本茶道有什么差别,有什么本质不同呢。今天,中国在经济上“崛起”了,茶道能否像GDP一样超越日本呢?在世界范围内销售茶叶的同时,我们能否也同时贩卖茶道呢?
2.中日茶道之根本不同
是否可以用一句话、甚至一个字,来总括中日茶道之根本不同呢?我以为,可以。
用一句话来表示:中国茶是儒茶,日本茶是禅茶。
精简为一个字的话,中国茶道之主导是:儒;日本茶之精神是:禅;也许,有人会质疑,茶不是源于僧人打坐避免犯困吗?西安法门寺不是出土了多件唐朝茶具吗?这不是说中国茶道,也有佛或禅的精神吗?
列位有所不知。
佛教是外来户,儒家是地头蛇,“强龙玩不过地头蛇”——佛教为了在中国立足,一方面,自觉地向儒家献媚,自我改造修饰了一番,使得佛教在表面上,和儒家并不冲突。记住,这里说的只是表面上。另一方面,儒学也无时无刻不在污染着佛门净地。以僧人和寺庙之等级观之,均是受了儒家之害。试想,以“众生平等”为己任的佛教,怎么会把僧人分成三六九等,又怎么会把佛家道场装点得金碧辉煌呢?
即便如此,儒家也不容佛教。因为,儒学是入世的,是以皇帝和皇权为核心的;佛家是出世的,是以个人为中心的。个人的修行、体会与心理所得,才是佛门子弟的最高追求。世俗之荣华富贵、风花雪月以及至高无上的皇权,和我何干?黄金满屋、利剑在握、美女如云、奔驰宝马,于我何益?佛教之精神,充满对尘世及其主宰者的挑战和蔑视。因为,佛的天国在来世,儒之地盘在世俗社会。
儒学具有“一统江湖”的特性,这一点,与它的主子皇权独占全部社会资源,乃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儒学为皇权提供理论支持,极权和专制为儒学充当打手,在与佛教之学术争执中,儒家一旦处于劣势,皇权就像野狗一样冲出来,狂吠乱咬。宋以前,有四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史称“三武一宗”,即:公元423年登基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公元577年北周武帝、公元845年唐武宗之“会昌灭佛”和后周世宗在公元955年对佛教的围剿。每一次,都是皇权在前,只靠空谈的儒家,是灭不了佛的。
佛教再三再四被收拾,之后,学乖了。只能委屈求全,只能躲进深山密林,自我生息。就像梁山好汉,要不自愿归顺被招安,就只能在水泊梁山八百里地面上撒野。其余的地盘,都是儒家的,绝不容佛教染指。偏僻荒蛮,赏给佛教,美其名曰风景绝佳之所;繁华通衢之都会,尽在儒家掌握。
不信?
东南亚的寺庙,为什么都在城市中心呢!日本的名寺,也多在京都;佛教进入中国之后的第一座寺庙白马寺,为什么在都城洛阳?玄奘西天取经回来,修建的慈恩寺、大雁塔也在京畿重地西安。要是佛教自我隔绝、偏好清静之地,为什么他们在中国传教之初,没有选择名山大川人迹罕至之地,却在佛教发达之后,才不辞辛苦不畏艰险地“深山藏古寺”呢?事实是,在城市、在皇权周围,儒家密布,不允许佛教进入。
儒家和皇帝都不是好伺候的,伴君如伴虎,稍不小心,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佛家本来无意于名利,何不三十六计走为上,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独自修行呢?所以,中国寺庙多在无限风光之险绝之处,很大程度上是被儒家逼的,自愿的成分不能说没有,但是不多。至少,开始不是自愿的。
儒家和儒学拼命排挤和压制佛教,一是为了争宠,维持自己在皇权面前稳固的“大奶”地位,二是,“礼”与佛家之“众生平等”是天然对立的。要“礼”,则人人有名分,事事分等差,天高地微,君尊臣卑,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万事、万物、所有人都被禁锢在一个人为设定的格子里,别说众生平等,人和人都是不平等的。反过来,要是信仰“众生平等”,“礼”就成了令人厌恶的破鞋,必欲去之而后快。“礼”一日一地不除,平等就始终无法实现。
儒与佛,是两种完全相反的价值体系,取其一,则必去其一,两者绝无共存之可能。如果共存,则必是一方放弃了自己信念,成为另一方的附庸。今日中国之佛教,大抵如此。
理解了儒与佛,理解了两者精神之根本不同,也就理解了为什么中国茶是儒差、日本茶是禅茶。一样茶汤,两种滋味;同源殊途,各奔东西。中国人喝茶,日本人得道;共饮一杯茶,分说两种道,其间之悬殊,不可以道里计。中国茶艺、日本茶道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差异,茶室、器具、水、茶叶和程序,均可以在儒学与禅理中找到明确解释。离开儒禅视角,中日茶道之别何止万端;采用这一尺度,则万象归一。因为,人类所有的物质成果,不外是其内在精神的表现。中日茶道,也是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之呈现,一则以儒,一则以禅。
儒茶和禅茶,还有哪些差别呢?
中国茶尚奢,日本茶求俭;儒家在经济生活中,必然走向奢侈。茶道,只是其中之一。为什么?因为儒家的中心思想是等级。靠什么分等级、别贵贱,靠什么证明我比你更“高贵”、更牛气呢?当然是占有、消费甚至是浪费更多的经济资源,谁能多吃多占多花多费,谁就处于等级制的更上层。
有一个故事。
刘邦当了皇帝之后,一直住得很寒酸。因为,秦的宫殿已经被烧了,新宫还没修好。作为一个草根皇帝,他已经满足了,并无非分之想。未央宫快修好了,工程总管、刘邦重臣萧何请刘邦御览一下。
刘邦看了,不好意思地说:这他妈也奢侈了吧!你我哪儿住过这么大的宅子啊!
萧何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空前绝后,要是没有这么气势磅礴、天下无双的宫殿,怎么能与您的身份相配呢?怎么能显示您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气魄呢!
刘邦听了这个马屁话,很爽,未央宫遂成为汉高祖刘邦的朝廷所在。
皇帝开了头儿,大臣们也不能落后。萧何作为一国之相,也要盖一座与其身份相当的官邸吧。其他官员也不能委屈自己吧!上行下效,竞相比赛,奢侈遂成为一种社会潮流。更有“胆大妄为”之徒,僭越——超出规定所允许的消费档次,和绅有二十条罪名,其中,僭越一条排在第一。
等级制的本意,是抑制大众的消费欲望,使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社会等级依序消费。意思是,高贵的人多吃、吃好,低微的人,少吃、吃赖;但事实是,人的贪欲是无限的,任何法规都无法抑制人类的物欲冲动。所以,一旦某种消费为皇帝所热衷,下属必群起效仿,进而,在社会上广播。“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大臣也好,百姓也罢,面上敬皇帝,内心并不认为皇帝怎么样,如陈胜吴广所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帝王能做能吃能玩能消费,凭什么我不能!和绅之僭越,以及今日中国各种超标配车配房配女人,已为常态,不是明证吗?
茶道亦然。
中国茶道的奢侈之风,是全方位、全过程的,下面还会和日本一一对照。这里,只择其一端,说说茶具。
西安法门寺出土了一套七件银质鎏金茶具,是唐僖宗赏赐给法门寺的。法门寺视为宝贝,藏在宝塔下面的地宫里,和佛祖真身舍利一样作为镇塔之宝。如图1。这套茶具,传达出两种信息:第一,皇权是茶道之主导者,佛门也非皇权禁地;第二,佛教和僧人对茶道之影响,远不及儒家和皇权之势力,就茶具而言,寺庙也没有一套体现佛教精神的茶具,与皇家对抗。
日本茶道所用之茶具,则简素得多。尤其是,茶具之材质、器型和色彩,无不蕴含着敬畏自然、崇尚俭朴、拒绝华丽和奢侈的佛家思想。也不是日本人多高明和自觉,千利修之前,日本的主要茶具,是来自中国的唐物。未必是唐朝产的,只是习惯了,一直那么叫。其实,当时已经是日本的战国时代末期,天下纷争大名混战,眼看就分晓了。唐物来自技术更先进的中国,不远千里,飘洋过海,稍不留神,就可能血本入海,一去不回,价格之高器物之精,实属必然。
千利休是织田信长看中的三个茶人之一。其余两个,一个叫津田宗及,一个叫今井宗久,都是大商人,做国际贸易和武器买卖,主要贸易伙伴是中国,瓷器和茶具,也在其中。对他们来说,唐物近水楼台,得来只是吹灰之力。所以,津田宗及和今井宗久手里,都有大宗的名贵中国瓷,价值之高,出人意料。
以前,封赏有战功的武将,都是给土地。信长以茶碗代之,换言之,一个茶碗抵得过一个国家——战国时代,一个封地即是一个国家,以封地稻米总产量计量,大国,有百万石,小的,仅有一万石。——以最小的万石为例,一个茶碗胜过一万石稻米,即使在今天,也是天价。
茶具这么贵,谁用得起啊!茶贵和寡,茶汤仅在贵族和高级武将之间流行。茶会也不能随便开,必须织田信长特许,才行。否则,违迕上意,麻烦就大了。信长可是一个爆脾气,说整治谁就整治谁,不可一世的丰臣秀吉,在信长眼里不过是一只蹦蹦跳跳的猴子;本能寺之变,逼迫信长自杀的大将明智光秀,仅仅因为茶会办得不好,就被信长骂得满是狗血,无地自容——据说,这也是明智光秀除掉信长的原因之一。信长太霸道,在他手下活着,累死,生不如死。
信长是打破传统的奇人,千利休也是奇人。千利休与茶道中的奢华决裂,转而回归到日本本土、日本上古的纯朴、安静、自然与平和,“和敬清寂”,始为茶道精神。所有与此不合谐的器物、陈设与思想,统统被扫出到纯净的茶室之外,与之绝缘。
图1 西安法门寺出土唐代宫廷茶具七件套
千利休第一个大胆之举是,抛弃价格高昂、色彩艳丽的中国瓷器,转而采用颜色釉黑、表面粗糙、器形不规整的本土黑陶。陶器烧成温度低,在700—800度之间,即可;世界上任何一个早期文明,都有陶器。瓷器则不然,瓷器是中国文化的专利品,烧制温度高达1300上下,非此不能将釉面熔化形成玻璃状的结晶体。换言之,陶器是大众的、低端的,瓷器则是小众的、高端的。
第二,用竹器代替在茶道中颇为流行的象牙制品。儒茶,为了强调、强化等级观念,处处不遗余力,即使是小道具,也要用稀有的象牙,以显摆自己的地位。千利休之前,日本之茶勺,也崇尚象牙,千利休以竹器代之。象牙是稀罕的,竹子则随处可见;象牙制品是对大象等野生动物生命权的蔑视,是牺牲大象、以满足极少数人贪欲的腐朽的儒家思想;竹制品则反映了千利休崇尚自然、尊重自然,与自然平等相处、善待自然之善心禅意。
千利休之茶道革命,决不限于此,其影响也远超过了茶道。事实上,仅此“一小步”,就是文明之一大步。他显示了千利休与尚奢的的儒茶彻底决裂的决心和勇气,展示了他超凡脱俗的价值观和审美情趣。抛弃了奢华,并没有陷于简陋;拒绝了艳丽,并没有失去生气;放弃了稀有和贵重,依然保持着卓然不同的品味;背弃了物质主义,注入了纯粹的、真正的禅的精神。这,正是千利休之伟大之处,正是千利休成为塑造日本民族精神的圣人之根本。
并非所有人,都理解和赞同千利休之茶道革命。“天下人”丰臣秀吉,即是其一。千利休和丰臣秀吉,曾经有过八年之久的“蜜月期”,为丰臣秀吉成为一统江湖的“天下人”,千利休居功至伟。两人曾促膝谈茶,也曾共同主持名传千古的京都北野天满宫大茶会。可是,被权力、地位和金钱所污染的丰臣秀吉,逐渐与崇尚禅茶之千利休,出现裂痕,越走越远。在自己的笔记里,千利休写道:丰臣秀吉讨厌用黑色的陶碗,点茶。千利休修建的草庵茶室,也因不合秀吉之意,被命令重建。秀吉之茶会,在黄金茶室举办;千利休之茶道,在草庵茅舍举行。一简一奢,一儒一道,茶相近,道已远。
千利休与秀吉之冲突,乃是禅与儒、禅茶和儒茶之区分。千利休乃是一个历史的分水岭,之前,儒禅并举,之后,禅茶确立了其在日本茶道及日本文化中的主流地位,儒茶则被彻底地抛弃了。不理解这一点,就不知道日本茶道之所以盛行,不理解为什么茶道乃日本人之精神,更不理解为什么千利休之影响远远超出了茶道,波及日本民族文化的方方面面。
时至今日,多少中国文献,提及日本茶道,均会自豪地说其源于中国唐朝,然后,在日本发扬光大。可是,“发扬”了什么?“光大”了什么?一概语焉不详。窃以为,是真的不知道。中国人向来自大、不求甚解,且以为中国有茶就有道。殊不知,日本茶道在精神气质上迥异于中国,至于是抹茶,还是汤茶,仅是表象,只是道之器,而非道本身。
儒茶奢,禅茶俭。奢与俭,又会给茶道带来怎样的影响呢?“兴由勤俭败由奢”,一个家族的兴盛和衰亡,如此;茶道之盛衰,也难以摆脱这个铁律。奢侈,是没有极限的;只有更奢侈,没有最奢侈。这就使得奢华竞争的最终胜利者,只有一位;使得一旦有人占据了奢靡的最高点,其余落败者只好灰溜溜地散去。
但,最奢侈的,在集权体制下,谁也比不过皇帝和宫廷。这就使得中国的茶道,始终走不出以权力为核心的朝廷和官场。另一方面,具有强烈社会优越感的权贵阶层,也绝不会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茶,当作茶,更不要说茶道了。在他们看来,他们喝的是茶,玩儿的是茶道;民众喝得是漱口水,是瞎胡闹。正如今日权贵们吃特供食品,人民吃有毒蔬菜,一个道理。
高端的,越来越少;低端的、大众的,普及不起来。这样的茶道,焉有不消亡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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