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藏族人:丹增加布和74 丹增加布是我们从郎木寺到九寨沟包车的司机,他是藏族。他不喝酒,不抽烟。郎木寺到九寨沟,距离311公里。丹增加布要1200元,我们还价1000元。他不愿意,幸亏我的好朋友尕尔藏喇嘛说合,他才同意。因为,尕尔藏活佛是郎木寺最有学问的活佛,汉藏皆通,在藏人中威望极高。 丹增加布人到中年,我问他多大了,他说54了。之前,他是开大货车的,往返于兰州和成都之间。成都到兰州,有上千公里,迄今,还没有铁路。不过,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了。兰成高铁正在热火朝天的修建中,一路上,钢筋水泥浇筑的桥墩,随处可见。 前一天,我们去迭部县扎尕那景区时,也包了一辆车,也是藏族司机。 丹增问: 司机叫什么? 我们说:他没说名字,他让我们叫他74。至于为什么叫74,我们不清楚。 丹增笑起来,说:他是我舅舅的孩子,但是不是亲生的,也不清楚。反正,在藏区,也不在乎这些。谁的孩子不重要。 比起74,丹增的学问就大多了。他上过学,识字,能读汉文报纸。74比丹增小,能说汉语,但是,不认识汉字。他自己说,他认识的汉字不超过100个。路上,遇见了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正在施工”。 他说:我认识其中的三个。另一个不认识。 我告诉他,是施工的施。 74保持着藏族特有的乐观,嘻嘻哈哈,满嘴胡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对汉藏风俗,颇有评价。他说: 藏人之间,全凭一张嘴,只要说好了,就不会变。比方说,你们今天让我8点半来,我就来了,不会差。不像你们汉人,还弄个纸条条,写字。可就算写了字,也不认,也不算数。 我们哈哈大笑。藏族同胞,对汉族的诚信,也是领教过的。 他还说:汉族人娶媳妇,要给女方好多钱。不好,那不好,那不是人口买卖吗?藏族要是谁家的女儿要彩礼,周围的人都会说,他是靠出卖女儿养活自己的。他自己养不了自己,要卖女儿,那是很没有面子的。藏族人嫁娶,都是不要钱的。最多两家人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彼此交换一下结婚纪念品,就够了。 74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一路上,播放着CD里的藏族民歌,他一会儿哼哼,一会儿纵情高唱。由于宗教信仰的关系,他不喝酒,也不抽烟。 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想法,他说:没什么想法,我的想法,就是享受生活。旺季,开车载客;冬天没有客人了,就去若尔盖县里泡妞。 藏传佛教是相信转世的。 我们问他:你下一辈子,会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 再问:那你想成为什么? 他考虑了几秒,还是坚定地说:不知道。 来世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还是享受当下吧。有三只藏香猪,在路边散步吃草,悠然自得。我开玩笑说:要是咱们把这三只猪抓住,晚上,就可以烤藏香猪了。 74认真地说:那可不行。偷窃是不好的,要不得。藏人是不会偷东西的。 临到扎尕那,有一个藏寨,一队藏族女人,端着酒杯,捧着哈达,拦路要钱。看见客车,她们就把哈达拉开,和收费站的起落杆一样。我们的车也被拦下了,74没多说话,给了5元钱,我们就被放行了。74说,她们拿了钱,就会去买酒,然后,跳舞唱歌,快活得很。 返回的时候,这一路人还在。远远地见了,74说,这回该你了,准备钱吧。我说,那没问题。可是,很奇怪的是,等到我们临近了,哈达又收起来了,直接放行。不知何故,或许是她们想起来,收过一次了,不再重复收费了吧。 比起74,丹增加布的阅历更丰富,思考也更深沉。 这一天,是藏历六月十五,是藏族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叫插箭节。有藏区过来的活佛,来主持这一活动。一大早,各地的藏族同胞,就骑马上山,去参加这一重要活动。我视力不好,看不见,丹增指着远山上影影绰绰的人影说,你看,满山都是人。 我们用相机拍下来,放大一看,的确是,山顶上已经站满了人,有些人还在路上,半山腰、山脚下,络绎不绝。天色阴沉,还下着小雨,虽是七月,可是,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野风吹过,也是凉意逼人的。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信仰虔诚的藏族同胞参加插箭节的脚步。 丹增给我讲了一个他经历的神迹。他说,79年,也就是藏区佛教刚刚恢复。之前,在毛时代,佛教被当成迷信,被收拾干净——寺庙关门,喇嘛还俗,所有佛事活动,一概禁绝。直到78年之后,佛教才被重新允许。 我和尕尔藏活佛聊天的时候,他也说,79年,他第一次听说,藏区的寺庙又重新开放了,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莫名的喜悦。其实此前,因为一直被禁锢,在毛泽东极左高压政策下,佛事活动,已经在藏人的日常生活中彻底消失了。直到12岁,尕尔藏并没有接触过和佛教有关的活动,所以,尕尔藏与佛,尕尔藏的内心狂喜,应该说是佛之神谕。由于此,尕尔藏在14岁就出家,当了喇嘛。 因为,被压制的太久了。所以,放开之后的第一次插箭节,人格外得多,人山人海。不巧的是,那天下着大雨。丹增也冒雨参加了,因为年纪小,身轻如燕,他站在最接近活佛的地方。 他说:我看到了神迹。那么大的雨,活佛身上一点都没淋湿。活佛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活佛就站在雨地里。活佛头上,像有一个罩子,雨,在其身边哗哗落下,他身上却是那么干爽。我亲眼所见,令我惊叹不已。 神,及其行为,人是理解不来的。理解不了,解释不了,不代表不存在。要是能理解和解释,也就不成为神迹了。其实,人之所为,是最接近神的;有些人的创造,几近于神。 丹增问我:刘老师,你知道飞机是怎么飞上天的吗? 我说:这个我可不懂,我和你一样纳闷。每次我坐飞机,且,享有果汁、咖啡的时候,就会想发明飞机的人,真是太了不起了。在我看来,飞机就是现代神迹;发明飞机的人,就是人间之神。 在此,我多说两句。在民族主义者看来,西方所有的物质文明,都不过尔尔。无论西方有什么,我们都有“四大发明”。“四大发明”天下无敌,四大发明千秋万代地罩着人类。再说了,西方只是物质上高明一点,精神上已经堕落了。要拯救西方,还是要靠中国的儒家思想。每念及此,我就觉得身为一个中国人,真是无比自豪。 对飞行原理,我完全外行。但对飞机的历史,略知一二。 我接着说:飞机是美国莱特兄弟发明的,是在1908年,距今100多年了。当年,莱特兄弟的父亲,和兄弟两个约定,试飞的时候,弟兄两个只能有一个在飞机上。要是研究飞行,有一个专门的学科,叫空气动力学。 丹增为了确认,又问了一遍“什么学”,我说是空气动力学。过了一会儿,他又加强了一下记忆,再问,我确定地回答他“空气动力学”。 我问他,你怎么对飞机感兴趣呢? 他说:他老婆曾经在临夏机场工作。他去看他老婆的时候,就住在机场。临夏虽然是个小机场,不过,一天也有好几班飞机起落。以前,只是看见飞机在天上,一个黑点。近处看,飞机那么大,有几十米长,几十上百吨重,居然在天上飞,真是神啊。我就想,飞行的道理到底是什么?我一看见飞机,就想这个问题,但我想不明白。 我们都笑了,说:我们也想不明白,想明白的,也没几个。这是很专门的问题。你可以上网搜索一下,网上也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们和丹增就非常广泛的问题,进行了交流。对飞机、对科学问题,他不太明了;对社会问题,丹增却有自己明确的看法。而且,据我看,他的看法之形成,都有理有据,非常理性,绝不被情绪所左右。 比如,藏区的汉文、藏文教育问题。 他说:为了保持藏族的文化传统,学习藏语,是必要的。不过,小学六年就够了。要是一直学,那不行;初中也学,高中还学,有的孩子,去了西南民族大学,或者中央民族大学,还学藏语。可是,学那么多藏语,有什么用呢。 甘南是藏族自治州,可是,其官方语言是汉语。所有政府公文都是汉字,一个藏文也没有。那些学了藏语的,连个公务员也考不上,其他的工作,也很难找。为什么?因为,没有人用藏语嘛!藏区都讲汉语了。汉族文化、技术先进,就要多学汉语嘛! 学六年藏语,是必要的;再多学,有什么用呢!连工作也找不到,连自己的生活,也解决不了,学它干什么呢!汉族和汉语先进,就要多学习汉语啊。但是,我讲这些没人听。藏民里,有些人是民族主义。有一段时间,藏语教学减少了,只在小学讲藏语,初中高中就不学了,很多藏民就不干了,起来反对,说是歧视藏族文化。没办法,只好又加大藏语的比例,一直学,高中还是汉藏双语。 可是,汉字和汉语难啊。双语教学的结果是,藏族学生学好了藏语,汉语水平却上不去,会说不会写。不会写,怎么能干工作呢! 尕藏活佛是汉藏皆通的,不过,他也告诉我,他看的书,汉文的比例更高,除去佛经看藏文之外,其余多数是中文书籍。我这次见尕藏,送了他三本书,都是汉文的。一本书是我自己写的《汉字,一座有故事的城市》,一本是蒋廷黻先生的《中国近代史》,另一本是《邵武四十年》,是写一个美国耶鲁毕业的学生,在福建邵武县从医四十年的坎坷经历的。 民族主义,哪儿都有;藏民的民族主义,是顽固地保守藏文及其文化,拒绝汉文化。汉族的民族主义,是拒绝欧美世界。近几年,愈演愈烈的增加中文和古汉语、降低英语比例的作为,很民族主义,可是,除了彰显汉族一贯的固步自封,意义何在?世界大同,不可逆转。英语就是世界第一语言,法语西班牙语德语,也无可奈何!所有科技文献,都是英文的。你懂古汉语,有鸟用呢! 2016年8月10日,早,7:30. 山西阳泉,父母家中; 下午4:30修改了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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