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祖:一个诗人兼诗评家
数周前, 妹夫从北京归来,为我捎回一本冷门的书:“潘德舆年谱考略”。我猜想,家乡江苏淮安的人知道潘德舆的人多些,此外,(古典)文学评论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不少。而我们,是从幼儿时,从父亲嘴里知道我们的高祖叫潘德舆。对于童年时的我们来说,清朝时的一位祖辈,实在离我们过于遥远了,只知道他研究诗歌并有相关专著,似乎父亲保留了他手书的一些字,其他便概无印象了。
直到80年代初,我到印第安纳大学攻读比较文学,才发现外国的汉学家们对潘德舆甚为推崇。其原因是比较文学强调系统的文学批评方法,而汉学家们在审视中国的成为理论体系的文学评论专著时,发现这是一个近于荒芜的领域,有成就者凤毛麟角。他们认为,南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此类文学评论专著的首部;接下来,跳到了清朝袁枚的《随园诗话》,下面,便是潘德舆的《养一斋诗话》。这样高的评价,当然值得刮目相看,可是从社会总体而言,对比较文学和系统的文学批评方法感兴趣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我自己后来为五斗米折腰,改行学了计算机,匆匆间,这区区三部中国古代/近代文学评论专著,竟连一部也不曾碰过。
眨眼间,快到了退休的年龄,才蓦然觉得“寻根”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家谱之类的“四旧”也不再让人生厌—甚至于令人兴趣盎然了。在谷歌上敲进“潘德舆”的名字搜索,愕然发现有关他的条目(90多万条)竟然多到完全超乎我本来的想象。
这是一位极有个性,却又生不逢时的文人。年幼时,极尽孝道。清史文载中有如下记录:
潘德舆,字四农,山阳人。年五六岁,母病不食,亦不食。父咯血,刲臂肉和药进,父察其色动,泣曰:“固知儿有是也!”5、6岁的小小年纪,妈妈病了吃不下饭,他就饿着自己陪着;爸爸病了咳血,他就割了自己胳膊上的肉,和进药里给爸爸疗病。孝子之外,他又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文人。他说:尝以挽回世运,莫切於文章,文章之根本在忠孝,源在经术。其说经,不袒汉、宋,力求古人微言大义。其论治术,谓天下大病不外三言:曰“吏”、曰“例”、曰“利”。世儒负匡济大略,非杂纵横,即陷功利,未有能破“利”字而成百年休养之治者。
中国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文人,秉承修身齐家平天下人生大义和社会职责,强调一种“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就这位不乏才情与人生理想的诗人而言,也愤世嫉俗,侃侃而谈“破‘利’字而成百年休养之治。其实,他到了晚年,已经沦落到了三餐不济,贫病交加的地步。背井离乡到京城做私塾先生,50多岁就一命呜呼了。他作为无权、无财、无地位的穷酸文人、诗人,对“吏”(封建官僚体系),“例”(因循守旧、制度性地压榨盘剥百姓) 和 “利”(追逐私利,不惜徇私枉法)痛恨至极。直至今日,老先生的批判眼光还可称得上犀利。
这样一个落魄文人,在达官贵人眼中,大约就是一个“古典的吊丝”吧。然而,他遗留下的浩繁的诗作,却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璀璨的精神文化遗产。如前所讲,海内外汉学家对他的诗论十分推崇。他的作品,有杜甫、白居易那样体恤民间疾苦的人文精神,有李白、李贺那样放浪不羁、天马行空的气势。掩卷之余,不禁自问:是富贵一生、碌碌无为?还是像他那般不求闻达不辞贫,却在某一精神领域中(如诗歌)达到极致,无愧于短暂的一生、无愧于后人呢?
附录:潘德舆诗作选
【镇江至江宁山行杂述(十二首其九)】
江头不断山,山腰不断枫。
衣裳染云碧,门巷铺霞红。
居人淡然忘,我乃行画中。
【纵笔】
五十年来肮脏身,痴心独扫世间尘。
一腔热血喷何处,惟把文章示后人。
七言律诗
将赴金陵荻庄别勤子(清·潘德舆)
七言律诗 押麻韵
别馆跱䠧日易斜,片帆悬处便天涯。地邻野水长屯雨,人似秋荷勉著花。
文字谋身原太拙,园亭称意欲为家。归来也舣孤舟待,磐石渔竿坐晚霞。
赵北口(清·潘德舆)
七言律诗 押尤韵
划断燕云十六州,可怜中国小金瓯。幽州岂是水穷处,宋使直疑天尽头。
今日郊坰无战马,凉宵镫火有渔舟。居民犹忆宸襟畅,画鹢回环绕翠斿。
荏平述感(清·潘德舆)
七言律诗 押歌韵
齐西风物近如何,揽辔南来涕泗多。百里田畴无秀麦,四更门巷有清歌。
征人蹀躞谋行乐,长吏逡巡报荐瘥。岳岳马生呼不起,荒荒残日下岩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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