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在大学中文系教唐宋文学,对唐诗宋词的热爱和崇拜自不待言,在汉语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教学方面,他也是一位名符其实的专家,曾出版过诗词研究方面的专著。
岳父不仅研究诗,他自己也写诗,而且写过不少诗,还出版过自己的诗集,至于零星的诗作,在各类刊物上发表的,更是无计其数。
我读过岳父的很多诗。
早年岳父的诗,在对仗,押韵,平仄,用典方面极有考究,但由于太过考究,读起来未免给人以刚硬干枯之感,没有他所专攻的唐诗宋词的艳丽浪漫,倒有些魏晋南北朝古风的遗韵。
岳父年岁愈高,写的诗就愈浅显易懂,到了八十岁之后,其诗作则愈加口语化。
岳父岳母曾在珠海跟我们一起生活过一年多的时间,临走时,他送给我一本打印的诗集,足有一百多首,都是来珠海写的,内容包括民情、风物、海景、市容、往事、新闻,林林总总,无不入诗。一年的时间,写出一百多首诗,平均下来几乎两天一篇——由此可见,岳父是把诗当日记一样写。
我移居广东珠海之后,回到岳父家的机会就不是很多了,每隔一段时间,如果我回去了,岳父一定要把发表了他诗作的报纸杂志一本本拿出来给我看。这时候,如果我老婆在身边,她一定会先瘪嘴,然后不无鄙夷的说:“写这些东西,有个什么用唦?”
我有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岳父写诗确实是没用,毫无经济效益姑且不论,于家于国、于民于世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读,在如今这一切向钱看的狂躁时代,那个中国人还读诗呢?
更何况岳父对国际国内时政新闻有感而发所写的诗,与人民日报社论和央视新闻联播一个腔调,除此之外,他还写了不少“颂圣诗”。
岳父是民主党派人士(大概是民盟的盟员,我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每逢元旦、春节或有重大庆典时,当地有关部门会召集他们这些统战对象搞一些活动,诸如坐谈会,参观访问,吃餐饭什么的,在吃饭的时候,我的岳父在举杯动箸之前,一定要赋诗一首,吟咏的都是一些极其“正能量”的东西,无非是歌颂共产党,歌颂改革开放等等。
岳父把这样的活动看得很重要,认为这是参政议政的重要时刻。
岳父受邀参加这些活动的时候,虽然有关部门会派车接送,但老婆的哥哥还是建议他不要去。
哥哥说:“七十不留食,八十不留宿,九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万一倒在饭桌上了怎么办?”
但是岳父坚持要去,那怕是住在医院里,只要能从病床上爬起来,也一定要去,一次也不肯拉下。
当然,岳父坚持要去不是为了吃一餐饭,他老人家满嘴牙都掉得没剩几颗了,能吃个什么呢?
我怀疑,他就是为了吟诗。
——中国的知识份子,总是有一种无比顽强的表达欲,只要活一天,就要表达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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