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發動鬥爭這一基本傾向，毛澤東最成功的第三個實踐，該是他的攻守謀略。在他的克敵制勝的整個生涯中，何時隱忍，何時出擊，籠絡誰，打擊誰，抬高誰，壓倒誰，都把握得恰到好處，遊刃有餘。很多中共老人談到這個就搖頭說，誰也搞不過他。

中共黨史里記載的十次路線鬥爭中毛的全勝，從一個側面反映他的手段非同小可。而他的百折不撓，也被認為是一種優秀品質。相信對這個遺產，包括習近平在內的今天和未來的中共黨領，也都非常有興趣。因為毛澤東創立的黨還在，黨的總體結構和基本運作方式都沒有變，而要繼續把這些維持下去，不用毛的一套手法恐怕不行。

可惜，實際上，毛的謀略都是從《資治通鑑》裡借來的，說白了，也叫“帝王術”。毛澤東說過，領導藝術就是兩條，一條制定政策，一條用人。看看他用過的人，確實都有非凡才能。周恩來，高崗，劉少奇，彭德懷，林彪，等等。不過他的用人，與眾不同，用赫魯曉夫的話來講，用人如用家俱，合則用，不合則棄。上述的這些優秀人才，雖然用得很充分，用完了，都棄如敝履。甚至敝履都不如，還落得聲敗名裂。

毛的謀略，這個謀略可能需要加引號，是不講底線的。他當面講的可以同背後做的完全不一致。大國的博弈，至少還有個信用準則，一般人之間的交往，也不可缺少誠信。但是毛不講這一套。對於信用，他斥之為“婦人之仁”。比如他在重慶帶頭喊“蔣委員長萬歲”，帶有幾分誠意？要說誠意，連美國總統都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民主改革中國的誠意，而他只需騙得美國不援助蔣，掌權後立即翻臉。他對右派引蛇出洞的手法，對戰友如彭德懷出爾反爾的技倆，讓不少人不寒而慄，也讓更多人得其真傳。大半個世紀過去，對毛澤東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中國人，都不由自主地在滿世界實踐着他的不屑誠意，不講信用。在長期的鬥爭實踐中，毛講了很多聽起來高明的話，但是自己是否去做，就是另一回事了。比如他說過“批評和自我批評”，但在實際中幾乎找不到他對自己的批評。他的意思是要求別人自我批評，自己正確。又如“為人民服務”，也是只說不做的空頭口號。他本人，周圍的高級官員，都接受着高級服務。由此帶動各級幹部享受服務成風。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今天。

除了不講信用，毛的手段還包括絕不軟弱。早年沒有成大器的時候，曾放人一馬，比如放走了死對頭張國燾，後來則一個也不放了。一生中他所有的對手和戰友，只能有兩種選擇，要麼俯首稱臣，肝腦塗地，要麼趕盡殺絕，灰飛煙滅。周恩來在毛病重的床邊，一再流淚發誓“權力還在你手裡”。鄧小平要不是說了假話誠懇檢討，怕活不到毛死後。林彪是唯一不做檢討的，卻在一個撲朔迷離的墜機事件中屍骨未還。毛自己的生命觀可以從他的談話中窺見。比如原子彈六億人炸死三億並不要緊。還說過右派自殺不要緊，他自己要死攔着幹什麼，可減少人口負擔。等等。

中國歷史不乏兇狠狡詐的帝王，唯獨缺乏仁慈的領袖。後代們如有意學習前任領袖，我寧可他們學習胡耀邦，別學毛澤東。可惜，我的這個價值觀，也得不到多數中國人認同，會被嘲笑為無能。你這麼婆婆媽媽，怎麼經得住腥風血雨的政治較量？是的，正因如此，中國的政治還要一代代地腥風血雨下去。不想染指政治的好人，也會被宮廷內鬥拖累難以善終。直到五或十代以後的將來，後代們實在受夠了，也許會變。我現在說的這些話，沒有很多人聽得進。聽不進我也要說。遲早總有人要說的，而且越早越好。如同現在這樣的混下去，不早一天放棄宮廷陰謀進入現代政治，既戕害民族，又危害國家。

上面談到的這三個實踐，不以為然的人可能很多。但第四個實踐我想是沒有人不承認的。這就是毛澤東從湖南農民運動開始，一貫地讚揚社會底層，給工農以最高的評價和名譽，雖然不一定真給地位，但深得他們的人心。反過來，傳統社會中的大人物們，比如高官，名人，學者，精英，都被毛澤東視為糞土。正如他說的，“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知識分子其實是最無知識的”。

毛澤東之所以在離世近四十年後，還受到中國普通百姓像神一樣的廣泛崇拜，主要由於始終不變地在言論上極高地美化勞動大眾。今天在中國各地發生的崇毛活動，主要是民間自發，而不是官方主導。有一首詩受到毛的民粹主義感召，這樣寫到：你走來，很現實地走上天安門城樓，向着扭轉乾坤的人民  用可以穿透乾坤的湖南口音高呼——人民萬歲！

可惜，與他的謀略一致，毛美化工農的言詞，很少兌現。能夠舉出來的實際例子，大致有解放區的土改，把土地分給農民，解放後提拔了一批工農幹部，在中央領導層安置了陳永貴吳桂賢這樣的花瓶代表，等等。但更多的事實是，土地後來被收回，農民被趕進公共食堂，連鍋都被砸掉。幾億人忍飢挨餓，支持軍事建設，實際工資十幾年沒有增長。顯然，所謂工農地位被放在首位，僅僅表現在口頭上。

即便如此，中國的百姓還是非常領情。與毛的實踐相反，今天中共實行的是精英主義，權威主義。兩相對照，反差強烈。不是現領導層不願意給老百姓實惠，而是多年來欠債太多，一旦鬆口，將洪水決堤。就拿當年幫了中共大忙，打下天下的幾億農民來說，半個多世紀過去，連一個享受微薄保險和退休金的居民身份都沒有，可謂天下奇觀。對比毛澤東當年以空頭支票籠絡人心，現在的歷屆中央則異常小心，再也不用“人民萬歲”這類詞語，只承諾“小康”。受到底層的壓力，在紀念毛誕的日子往往不情願地做些呼應，不過應景而已。出於複雜的心情，中共不能大張旗鼓地紀念，但又不敢貿然與崇毛的潮流逆動，左右為難。

把所有現實的掩蓋都剝去，毛澤東近四十年後還沒有完成的蓋棺論定，大致上有些清晰了。毛澤東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而是一個有着超常才能，心計莫測的帝王式人物。他是舊時代的產物，傳統中國的產物，被上世紀世界革命的大潮推上尖頂。只有當革命大潮完全退去，世人的心智變得正常的時候，我們的後代才能夠認清他的全貌。

帝制雖然在一百年前被推翻，然而，真正告別帝制，還不知要花多少年月。可以肯定地說，只要中國人的帝王情結依然存在，就永遠無法走出帝制。

2015-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