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初期,我和哥哥都还是小学生时,在爸爸的书房 (即卧室) 里,发现了一部(好像)名为《钱昌照诗词钞》的书。两人拣易懂的读了读,还交换了心得。哥哥喜欢一首绝句中的後两句∶“唐时李杜元関马,各自峥嵘一代中。”(《诗论》) 我则偏好韵律美好的“雄都景象谁能画,灿烂晨光下。九州生气史无前,但看老人脚步幼儿颜。”(虞美人 《香山道上》,下阕。) 另有数首《金缕曲》,我们似懂非懂的。年龄小,是不解的主要原因。此外,没有出国的经历,是不可能真正懂得作者的心曲的。现在,重温一下,便有茅塞顿开之感∶ 金缕曲三首 国庆十周年寄海外友人 钱昌照 其一 已是归来日,更无须、彷徨疑虑,羁留异国。归则受荣留受辱,荣辱不难自择。莫再把光阴虚掷!慈母倚闾头欲雪,又何堪久作天涯客。悠悠悠,君毋惑。空前治迹为君述,十年来、工农大众,丰衣足食。盛世人人知自奋,海内齐心一德。乡国事安如磐石,及早归来春正好,看百花开遍江南北。歌此曲,壮行色。 首先,百度百科在“钱昌照”的词条下,有这样的记述∶ “抗日战争胜利後,钱昌照同志任资源委员会委员长。他和副委员长孙越崎共同计划进行经济建设,开发资源,增强国力。但是国民党当局蓄意发动内战,使他们的计划无法实现。钱昌照同志在失望之余,于1947年春辞去了资源委员会的职务,1948年秋,出国至英国、法国、比利时考察。钱昌照同志在国外得知解放战争节节 利的消息深受鼓舞.决心回到祖国,在中共有关方面的帮助下,于1949年6月经香港到达北平,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同志的接见。” 虽然,一去一归,之间只隔了不到一年,但是,归与留的抉择还是明白地摆在那里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归则受荣留受辱,荣辱不难自择。”的结论与“莫再把光阴虚掷”的劝説。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北师大的老师郑敏教授。她是现代诗集《九叶集》中唯一的女诗人,才气横溢。她1952年在美国布朗大学研究院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後,选择了回国。她给我们讲过她艰难的打工生涯和屈辱的感受。 我在美西任某华文报纸的记者时,采访过不少侨界的老前辈(如田长霖先生),不少人都讲述过这个叫做“屈辱感”的东西。如果,每一个人面前都只有这种“归荣留辱”的抉择,那显然是“不难自择”的。 老师郑敏在布朗大学获硕士学位时 (呀,恰巧是我出生的那年),正值麦卡锡主义在美国泛滥,加之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对中国人的某种偏见,她说,她找不到可以使她留下来的理由。近30年後,国门再一次打开,我和衆多怀著梦想,也不乏盲目的莘莘学子一样,一头就撞了出来。走时匆匆忙忙的,根本没有太多的计划和预见,也没有想起聼聼郑敏老师,吴世昌伯伯或杨宪益伯伯的指教。(杨宪益伯伯为我写了一封非常具鼓励性的推荐信。他只是看到过我的诗词习作,就热心地向我申请的印第安纳大学作了推荐。我後来一直未能有像样的建树,愧对了他的举荐。) 之所以要提起吴世昌伯伯和杨宪益伯伯,是因爲他们也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选择做海龟的。杨伯伯是在抗日烽火中,擕“洋”夫人回来的。吴伯伯在1962年举家由英国归来时,国家尚未完全脱离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加上郑敏老师,他们三人恰好代表了上世纪40年代,50年代和60年代,老一代留洋的知识分子对“归”与 “留”所做的义无反顾的抉择。)至於钱词中“归则受荣留受辱”的结论正确与否,就是另一个庞大的课题了。 幸好,历史在进步。我在自己的留学生涯中及後来的多年工作中,虽然“归”与 “留”两种选择的冲突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但是“屈辱感”不曾作爲一种明确或主导的感受在心头出现过。我知道,我是幸福的,这是一个强大的中国使然,特别是在她强势崛起的今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