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小注∶已故的谢蔚明先生是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50年代後期,他从我们的视线与记忆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80年代初,他从北大荒归来,垂垂老矣,与幼年印象中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朱家缙先生,则长期为父亲所编的《大公报》之大公园副刊撰稿,他多写明清史、考古、民俗等题材,在海外很受读者喜爱。以下文章,写及老一代人中,我们所熟悉的多位尊长,读来颇感亲切,特抄录如下,与网友分享。其中"朱家缙”的“缙”字,应为三点水旁,无奈该字显示不出来,勉强以“缙”字代替,特此说明。) 谢蔚明∶故宫五十一年前 作者∶谢蔚明 前记 有位老友曾夸奖我记忆力非常好,他是从我回忆往事的小文中得出的结 论。不错,六十年前,我当记者“阅人多矣”,生活中,无论大人物还 是小人物,後来形成文字,还经得起时间检验。近几年来,自我感觉记 忆力明显衰退,有些人和事经过苦苦思索,脑子里还是一片模糊,这时 我就安慰自己,年过八十,属于自然现象。两年前,忽然想起一九五零 年朱家缙请吃参加的饭局,对我来说很不寻常,因为不是上馆子,是进 故宫,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奇特经历。遗憾的是,竟然不能完整地回忆 起来,变成断了线的珍珠无法连缀;我没法子,只得飞函北京向赏饭的 东道主朱家缙先生请教。原以为有一纸便笺就能回答的问题,不料他的 复信长达十一页稿纸。信上写宴会的起因,厨师的特色菜肴,赴宴者名 单,其中戏曲界朋友约占大半数,有梅派传人年方十七的梅葆玖,有当 时戏曲改进局专业画家黄养辉,他画过王瑶卿、尚和玉、刘喜奎、马德 成等老伶的巨幅油画肖像。还有舞台场面以及录音工作人员,这也可以 理解,清史专家朱家 是杨派武生传人,在当代戏舞台上找不着第二位。 他的父亲朱文钧先生曾就读英国牛津大学,回国後先後任当时的盐商署 长、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他坐拥巨资,多次在家唱堂会,杨小楼、梅 兰芳、余叔岩应邀到朱府献艺是必不可少的。五十年代梅先生的《舞台 生活四十年》第三集得以编撰成书,自然非朱家 莫属。言归正传,他 给我的复信,把当年召宴的现场种种细节,气氛,一一道来,就像放录 相般逼真再现当年场景,他的非凡记忆力,使我又一次重温旧梦,增长 知识,让我也悟出一个道理∶唯有超越常人的记忆力,才能在治理清史 方面被誉为绝学,才能每年一定粉墨登台再现杨小楼绝艺风采。朱老惠 函已搁置两周年,征得《文博》版编辑同意发表,特写数百字略作补充, 是为记。 谢蔚明 二零零一年元旦 蔚明兄∶ 你好,来信收到,承问一九五零年在故宫的一次聚会,地方幽静还招待 看古画,饭菜非常可口,但不像饭馆的味道。那是个什厶宫什厶人做的 菜等等情节。我细细地回忆一遍,现在写出来你看看。已经四十九年过 去了,你还特意问这回事,足见得你有很深的印象,等你看过之後,也 许可以提出我写的还遗漏了什厶。 我先写我们这次聚会的地方。来信说∶“後来曾多次参观故宫。为什厶 从来不曾再看见这个地方?”你当然不会看见这个地方,因为它不在开 放路线之内。我招待你们的那个院落,当年是我们古物馆的办公室,在 紫禁城内属于慈宁宫建诛群范围之内。慈宁门座落在长信门内广场,皇 太後丌寿、元旦在慈宁宫正殿升座受贺;皇帝在慈宁门行三跪九叩礼, 文武官员二品以上在长信门广场行礼。慈宁宫後殿是一座大佛堂,长信 门南是慈宁宫花园,这些殿宇都不是预备居住的。名义上太後居慈宁宫, 实际是在慈宁宫范围内还有一座寿康宫,前後三进院落,正房七间作为 皇太後真正的寝宫,室内没有天花板,没有油漆彩画的栋梁、没有大红 银珍油柱子。而是裱糊顶棚,上支下摘的玻璃窗户,楠木雕刻的室内装 修,是非常精致的住宅式,而不给人一个大庙的感觉。为什厶要提到这 个特点呢?就是要说明我们古物馆办公室所使用的屋宇在清代慈宁宫范 围内,也是属于居住用的,不过不是太後住的地方,而是预备给太妃以 下位份较低而和太後、太妃是同一辈份的贵人、常在、答应等人居住的。 这一组建诛群座落在慈宁宫的东北,雨花阁之南。总门坐西朝东,门额 为永康左门,进门是一个长巷,巷内从东到西排列着三座门,都是座北 朝南,每座门内都是四方的院落。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有过道 通往後院。北房五间。三所的格局完全相同。 日本投降以後,我从重庆回到北京在故宫博物院任编纂的职务。除到库 房或各个工作点之外,平时固定的办公室就是这永康左门内的中所北房。 室内外的装修和前面所叙寿康宫大同小异,只是举架、面宽、进深都小 于寿康宫。室内家具基本上是原来遗留的。每日在这里工作就像坐在自 己的书斋里一样,毫无上班的感觉。当时故宫博物院和内政部所辖外朝 部份的古物陈列所合并,每日忙于点收工作,面对流水一般的法书名画, 周鼎商彝、宋元明清官窑瓷器以及各种古器物,真是目不暇接。点收过 的文物仍旧入库。遇有须要研究考证的文物则提到古物馆,在中所有两 个大顶竖柜,是临时存放文物的处所。我至今非常怀念当时的工作环境, 每当写字看书觉得眼楮有些累的时候,就看窗外的远景,休息一下眼力。 最远可以看到慈宁花园中的殿脊和树梢。有成群的灰鹤在飞翔栖止。有 时不断的衔一个条枝,在松树上诛巢。形成一幅天然的画─“松鹤延年 图”。这三所的六个院落有海棠、柿、枣、梨、丁香、杏等树木。每年 清明左右,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娇红嫩白给我们以美好的享受。其中梨 和杏不但是眼福,也是口福。枣花开放最晚,花朵太小,在密叶丛中几 乎看不见什厶,可是枣花的香非常像兰花的香型,而比兰香更浓。并且 枣种特好。皮薄味甜而微带酒意,枣形似罐状,经过一夜的露水,早晨 摘下来尤其清脆可口。柿树开花没有什厶好看,但结柿满枝也是夏末秋 初的一景。并且柿叶在寒露左右即逐渐变红。在所的後院井旁有竹一丛, 记得当时我的即景诗中有∶“竹树新绿润,柿叶晚红娇”的写实句,就 是指的这两株柿和一丛竹。当时我们对于柿子的吃法是这样的∶从树上 摘下来,先放在大磁罐里盖严不去动它,等到腊月底拿出来,摆在磁碟 里,用手轻轻地把皮剥掉,还是一个很完整的柿子,就像给葡萄剥皮的 感觉,剥下来的皮像透明的薄纸一样。 一九五零年我们那一次聚会记得是秋天,不是腊月,没有招待你们吃这 种特殊的柿子,不过前面所说的图画“松鹤延年”当然会看得见的,因 为当时只要有朋友到我办公室来,我一定会指给人家看这一 景。至于 你信上所说看画,我记得看的是一幅宋徽宗《听琴图》,一幅宋马《层 叠冰绡图》,因为这是当时刚刚发现的两幅宋画,是一件大事,所以印 象很深。这件事说来话长,从前故宫博物院库房中有三间屋堆放着若干 大木板箱,粘着法院封条,这是所谓“易培基盗宝案”的物证。这若干 箱中一部份是青铜器,一部份是书画。法院认为都是易培基以假换真, 把真的盗走,另外仿制顶真充数的。所谓“易培基盗宝案”,本是莫须 有的冤案。由于证 不足不能腹成犯罪。于是法院请一位专家鉴别故宫 藏品有没有假文物。这一种分析逻辑的前提,是认为故宫藏品根本不存 在假的,如果发现假的,就是易培基抵换过的。法院所委托的这位专家, 并不是以证人身份直接认定某物是否易培基抵换的。他的任务只是鉴别 故宫藏品中是否有假的,如果有假的就封存起来,而法院即以这批东西 作为易培基盗宝的物证。一九四九年,我向马衡院长建议撕下封条一箱 一箱逐件看过,绝大部份都是一望而知的假东西,并且都可以看出全是 故宫原存的,物品上还粘有清代宫中各库收贮物品原有的黄签、记载着 入库年月和档号。社会上不少人以为皇宫中不可能有假东西,这是个误 解;平时这种误解也无关紧要,可是法院以“故宫无假物”为前提,却 是很大的错误。假文物是怎样进入皇宫呢自嘉庆以後的皇帝道光、咸丰、 同治、光绪都没有欣赏古代艺术品的修养,对于原藏书画珍品,他们并 不看,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搜集什厶文物。遇到丌寿节,各地督、抚、关 差、织造等人例贡中搭配几件古字画,在贡单中开列一些大名头,例如 元代的黄公望、王绂、吴镇、倪云林;明代文征明、沈石田、唐寅、仇 十洲等等大名头的假货摆样子。进贡的是外行,皇帝也不看这些,当时 收进就束之高阁,西太後垂帘时期更是如此。这些次品假货就是这样进 了皇宫,所以宫中原有假货不足为奇。不过这次法院委托的专家在大量 的假货当中,却夹有两件国宝也看成假的给封起来。这就是宋徽宗《听 琴图》和马《层叠冰绡图》。当我看了若干假东西之後,突然看见这两 件国宝,不禁喜出望外, 紧向马院长汇报,立即就送到钟粹宫书画陈 列室,陈列起来。到一九五零年秋天已经陈列数月,就按时撤收,先拿 到古物馆办公室放在大柜里,在我们那次聚会时正值这两幅名画在办公 室的大柜里,我就拿出来,挂在墙上招待你们看,当时我三十多岁,实 际是青年人的幼稚思想,要显示自己有眼力,能在大批假东西中把真东 西挑出来,现在想起来也很可笑。不过那天的确收到我所想到的效果, 得到你们大家的称赞。 那天参加聚餐会的有戏曲改进局的黄养辉,许姬传,汤爵民,张宇慈, 屠楚材,梅剧团的梅葆玖,倪秋萍、郭效青。我们古物馆的同事王世襄、 杨宗荣,我自己和阁下共十二人围着一张圆桌而坐,那次聚餐是许姬传 和汤爵民提议的。那个时期正是梅兰芳剧团在北京长安戏院演出,有一 次梅老演金山寺断桥,汤爵民担任录音,正在我身房和我说韩家潭的毛 家小饭馆的菜真不错,什厶时候咱多约几个人再吃一次,许姬传说毛家 小馆随时都可以吃,听说你们故宫有一位名厨师父菜做得好,如果多约 几个人不如到皇宫内去吃一顿,你看如何?我说可以,其实也没有什厶 出奇,这位从前曾在陆军部尚书荫昌家当厨师,荫昌是在德国学陆军的, 饮食有些洋习惯,所以这位厨师中西都会做。他姓寇,在我们古物馆当 工人,并不担任厨房工作,不过,可以特烦他做一桌菜。又一天,也是 在长安戏院,梅老演虹霓关,汤、许二位又提起在皇宫里聚餐的话,在 坐的梅剧团和戏改局的几位朋友也都要加入,于是就定局了,大家吃过 之後交口称赞,不知阁下以为如何。我们这位寇师傅做的菜或点心,我 吃过多次,都不错,不过现在很难列举名目,他有个习惯,席上的冷盘 都是自己现做,绝不买市场上的熟食的罐头来充数。我随时可以想起, 也是他特有的做法,就是似西菜的牛排,而又不是牛排,似中菜的红烧 牛肉,而又绝非红烧牛肉。我曾多次特烦他只做这一品,带回家吃,非 常之美。写到这里,一封信未免太长了,送阁下当小说看吧。专此即复, 顺候近佳。并祝 新春大吉、百福骈臻 朱家缙 拜 摘自《解放日报》文博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