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有兩個方面,一是敢不敢,二是能不能。一則以勇,一則以智。無勇不足以始,無智不足以勝,兩者缺一不可。比如初生牛犢遇見老虎,光有膽,光不怕,靠無知的熱情是嚇不退老虎的。
再如,文革中的“革命小將”,他們沒膽嗎?他們怕什麼啊!胸懷“打破舊世界建造新秩序”的天大理想,砸爛“孔家店”,可是,今天“孔家店”又開張了。不僅開張了,而且,規模比以前還大,聲勢也今非昔比。 說明什麼? 說明“革命小將”的批判,沒用。如果是有效的批判,就應該能找出儒學的致命傷,然後,痛下狠手,將其斬草除根,要了儒學的命。可是,“革命小將”只有批判的激情,卻沒有批判的能力,也就沒要了儒學的命,儒學因此得以苟且偷生,拖延至今。一遇世風變向,儒學這具殭屍,又借屍還魂,堂而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幾度沉浮,絕非儒學“博大精深”,而是國人缺乏批判能力。 今天,還以儒學為例。 目的有兩個:一,儒學漏洞百出;有些漏洞是根本性的,也是致命的;有些一目了然。可不管是致命的Bug,還是顯而易見的錯漏,兩千年以來,一直沒人發現、沒人糾正。這就引出目的二:中國人缺乏批判能力。有批判能力的話,儒學那些致命缺陷和顯而易見的錯誤,何至於矇混到今天呢! 人性善惡,是社會的基本問題,也是任何一門旨在解決社會問題的學問無法迴避的第一個問題。儒家志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它的邏輯起點是什麼?是人性善惡。 這麼重要、決定儒學邏輯是否成立的基本問題,儒家是如何證實的呢?“人性之善猶如水之就下”,孟老夫子一言既出,人性本善就算說定了。之後,兩千多年,中國人全都信了。至少,儒家信徒全都信了,沒有一個人提出過質疑。當然,要是質疑的話,就不是儒家信徒了。因為,儒家沒有“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的傳統”。 事實是,人性和水,風馬牛不相及;人性善惡,和水之趨下,也沒有任何關係。孟子所言,是打比方,是比喻,聽上去很好,但根本不是、也不能作為一種證明。即:孟子之言,於文采有加,和論證無關。我們完全可以換成另一種截然相反的說法:人性之惡猶如水之就下。 如此,人性善惡,依然是一個懸案,而不是宣判為“性善”的定案。但儒學體系正是建立在“性善”論之上的,“性善”是儒學大廈的最重要基石和前提。失去了“性善”這塊基石,儒學大廈將立於何地?如果,“性善”這個假設不成立,儒家費盡心力、孜孜不倦、花費了兩千年構造的邏輯,何從起步?“白頭宮女說舊事”——“性善”本是舊事的起點,“性善”不成立了,“白頭宮女”可從何說起啊? 和西方學術對比一下,更能說明問題。 經濟學在西方,已經構建起一座蔚為壯觀的學術大廈。這座大廈,有一個假設:人,都是理性經濟人,這是頗為學術和委婉的表達,說得直白,“理性經濟人”就是自私,就是每一個人都是以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為準則的。沒有這一假設,就沒有西方經濟學;或者說,如果這個假設是錯的,那麼,無論後續的理論體系如何美妙,都沒有任何意義,都是錯的,都必須推倒重來。 古往今來的儒學者,面對儒家孜孜不倦構建的“儒學大廈”,頗有一種嘆為觀止的仰慕,但,對作為其基石的“性善”假設,不是視而不見,就是不假思索地全盤接受。古人也就罷了,可悲並可笑的是,今天的“儒學復興派”依舊。“性善”立得住嗎?立不住。孟子的證明經得起推敲嗎?經不住。“性善”立不住,兩千多年苦心經營的“儒學大廈”,豈不是沒有根基的“爛尾樓”嗎? 西方經濟學成為當今社會學科的主流,足證,“性惡”才更符合人的本性;也反證,儒學之“性善”是沒有根據的。如果,承認這一事實,儒學就全盤皆廢。在“復興儒學”的春秋大夢中執迷不悟的新儒家,該如何補救啊?承認“性惡”,孔孟大樓就塌了;不承認“性惡”,又沒有可靠的證據。 家國同構,是儒學的另一假設。基於這一假設,才有“家是小的國”、“國是大的家”,才有“齊家”和“治國”,才有君臣模擬父子,才有“國家”這一中國人最熟悉的固定表達。可是,家國同構成立嗎?血緣組織的家,和政治組織的國,是類似的?還是有本質差異呢? 規模並不是家和國的根本區別——家和國的真正差異是: 在家,血緣和親情,可以成為一種抵抗父權專制的內在力量。這種力量是天然的,內置的,也是足夠強大的,遂使父權成為有限專制。在國,始終沒有一種內在機制、也沒有一種外在力量抗衡皇權,遂使皇權成為無限專制。 在“家”,父親大權在握,也沒有一種外在機制和力量對抗父權,但是,父權並沒有膨脹到“絕對專制”,也沒有囂張到對家庭成員生殺予奪。為什麼?因為,血緣和親情,是一種內置的、足以抗衡蠻橫專斷的父權的最有效的“溫柔一刀”。不管父親多麼冷血,對自己的兒子大開殺戒,是絕無僅有的。 先看一例。 《紅樓夢》裡,寶玉看見賈政,像老鼠見了貓,曹雪芹這麼寫,是對“家長制”恨之入骨。實際上,賈政只打過寶玉一次,就這一次,還因為下手重了,後悔個沒完。打了寶玉之後,賈政表現如下: “彼時,賈政見賈母氣未全消,不敢自便,也只得跟了進去。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兒啊肉啊哭個沒完……,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 這是小說,或許不當真。再看一個真的,體會一下。 李斯,中國第一任丞相,曾在秦始皇和二世手下工作。暴秦世所公認,可不都是商鞅、秦始皇和秦二世干的,李斯的貢獻也是大大的。這麼一位“黑手黨”,面對自己的兒子,也是“柔腸寸斷”。 李斯,被趙高所害,判了死刑。行刑當天,他的二兒子,和李斯一起押赴刑場。父子相見,李斯說:“我多想,再和你一起,牽着黃毛獵狗,到家鄉上蔡東門外的野地里,逮兔子。可那樣的日子還會再有嗎?” 說完,父子倆一起痛哭。可見,苛政和暴行都是對外人的,對自家兒女下不了手。原因很簡單,“虎毒不食子”,何況是人。這意味着,“父子”之間不平等、不對稱的權力結構,總是可以被血濃於水的人情所消解,父權總會被父子之間的人倫所軟化。最壞的家庭專制,也不過是“有情和有限專制”,絕不會墮落到“無情和無限專制”的深淵。 家如此,國若何?如上所述,國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為設計的結果。不同的人、不同的學說,對此有完全不同的設計。儒家的設計,很直觀,也很簡單。簡言之,是以“小家”比“大家”,意在將家庭成員之間,基於血緣的親情,擴展到所有社會成員之間,建立起一個“人人愛我我愛人人”的國家。 誰來當國家的“家長”呢?君主。在儒家的政治結構中,君主至高無上,和太陽一樣,君臨天下。大權攬於一身,萬事決於一人;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組織,在已有的體制框架內,都不可能挑戰皇帝的權威。要是皇上聖明,大臣和人民的日子,尚可得過且過;要是遇到一個混賬王八蛋,人民,就只有自認倒霉了。 “小家”中,對抗父權的血緣和親情,還有用嗎?早已蕩然無存。這就是說,“小家”是一種自治的社會單元,內生性的血緣關係,足以對抗高高在上的父權;兒子可能怕老子,但決不會怕得要死。反倒是,兒子可以“以死要挾”。在兒子的“死亡威脅”面前,再冷酷的父親,也都瓦解了。賈政打了寶玉之後的懺悔,可以為證。 “以死相諫”,對皇帝,有用嗎?沒用。也不是完全沒用,但,那是小概率。一個國家,不能指望小概率“改惡從善”,果如此,總有一天要“Game over”。這是“大家”和“小家”之根本差異。“大家”當中,缺乏一種內生的、制約和對抗皇權的機制。中國歷史上,忠臣輩出,前仆後繼。中國人常以此為驕傲,說,中國人有氣節。竊以為,以死來表現氣節,就像以死來證明女人的貞潔一樣,可笑可悲。忠臣眾多,只能證明,皇帝無德;還能證明,沒有大臣能管得了皇帝。還能證明,家國一體、家國同構的設想,是多麼幼稚可笑。 家國同構不成立的話,“修齊治平”,還怎麼繼續啊?這麼大的漏洞,竟然沒人看出來。林肯說:“你可能在某一時刻欺騙所有人,也可能在所有時間欺騙部分人,但你永遠不可能在所有時間、欺騙所有人”。林肯認為不可能的,儒學做到了。儒學在長達兩千多年的時間裡,欺騙了所有中國人。因為,中國人是有特色的。這一特色,就是沒有批判能力。 2015年11月14日星期六 北京,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