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重去南京 从南京新姚家巷来一封晋大娘寄来的信。说是联络到父亲早年时义父的叁女儿,我应该称作叁姑的亲戚。这叁姑帮我们租到一间房子,价钱不算贵。记得小妹刚满月,我们一家六囗便坐上火车上路了。 到南京后我们先见了晋大娘,也看到从小送给他们家的二妹,九岁的迎宝。一家人由不得抱头痛哭。这时晋家由老太爷当家。下面的大伯二伯叁伯都一起去了台湾。见了面才知道,和善的大娘原来只是大伯的"抗战夫人",胜利后她在家乡第一次见到大伯的正房夫人。那是一位很厉害的大娘,连大伯都惹不起的。地位摆在那儿,所以跟我们亲近的大娘只能帮我们找到前面提到的叁姑安排住房了。就这样,我们便住进白下路马路街十二号。原来叁姑就住在这房子的后面十叁号。 说起这位叁姑,我倒也认识。大概在一九四六年春天,她和一位穿着灰鼠皮长袍的男子来到甲县我家。妈妈接待时好象也不熟悉。直到爸爸闻讯回来,大家才知道,叁姑是很有来路的。原来她是爸爸当年在凤阳皖系军阀部队吃粮时一位旅长的叁小姐。当兵前爸爸在城里商店学过徒,有了点文化,加上长得端正挺拔,深得旅长欢心,便被收为义子,还送到军校受训,后来成了贴身侍卫。 这次的重逢时光已过十年有余。后来,叁姑嫁入当地大户史家,这次同来的便是叁姑父了。谁知这位少爷好吃懒做,还沾上烟瘾,家道日衰。两人得知,昔日义兄已是一县之长,来敍旧日情分,自然带有寻求帮助的意思。 听爸妈私下商议,自然很是为难。对这位少爷姑奶奶肯定不能待慢,但安置什麽差事,干不了不说,可能还会坏事;给钱吧,有多少能填满无底洞!最后总算想了个法子,介绍一位甲县富户买下史家在凤阳的一部分地产。反正他们家田地有的是,一次能进一大笔款感觉不虚此行。他们临回家,爸爸以大哥的诚恳对那妹夫实实地嘱咐一番,大家都很满意。 不料事过境迁,四年功夫两家竟然在南京重见了。这将是怎样的一种重逢呢? 重见叁姑,我们比在甲县初见时心境要亲得多。尽管不是血缘之亲,但在如今落难的境况下,见了父亲结拜的义妹,也会和盘托出一家人连番的遭遇。叁姑听妈妈诉说时,脸上反映的表情逐渐向失望转移。爸爸被捕,她先前便已得知,虽然仍显得震动,尚不甚明显;而听妈妈说到首饰盒全被抢走时,她顿时气急败坏,把双脚一顿:"唉!你怎麽这样儍呀!家产全没了?"见妈妈无力的摇头,她又把双手使劲一拍:"作孽哟,这日子还能过吗!"大家都不出声了。过很久,叁姑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 自从甲县返回,她的大女儿到南京进了中央大学药学院读书,不久认识到一个在南京警察局当督察的同乡男子,后来结婚。这督察経济条件好,在马路街买下一处小洋房。前年姑父突发心病离世,女婿把凤阳一家全接来了。就是说,叁姑他们投靠了女婿。共产党入城,警察局老人马留用不少,好象她女婿现在干得还可以。怪不得,他这个督察不肯离开南京,这马路街十叁号是他买的呀。 叁姑帮我们租的房间也在一座洋房里。现住着两个老太,一位说安庆囗音,一位说扬州话,另外还有一个说广西话的半大老头。很快我就弄明白,这家房子的主人是个军官,随部队撤往台湾了。两个老太是他父亲的遗孀。那广西囗音的,是儿子的卫兵,留下照看老太的。他们留着没跟儿子走自有他们的原因,大概衣食不成问题,无须出租房屋,所以那个扬州老太一看到我们这一大串小孩的狼狈相,连连摇头,说了一句话:"啊哟,老天爷,简直就是一群难民嘛,哪里象官宦人家来的!"原来,叁姑对人家介绍时把我妈出身家世拣最好的全盘托出,老太这才肯租房。这麽一来,以后日子怎麽对付就不可预料啰。 不论是叁姑,还是房东老太,在她们眼里,只要看我们第一眼,听我妈第一次讲话,便都明白,这一群叽叽哇哇的妇孺孩童注定要给她们找麻烦了。果然不错,首当其冲的就是房东。起先,妈妈向扬州老太请求借用煤炉和铁锅,还有一把锅铲。老太眉头皱起,说:"我们跟你家姑姑说过的,只借房子,别的东西全要自备。"妈妈红着脸道歉:"是是,我明天就去办。只是,现在孩子有些饿了......"这时安庆老太走了过来:"让他们用用吧。米呢,有吗?"妈妈额头上沁出汗湿:"不知买米的地方远吗?"扬州老太抢先一句:"什麽都没有?"安庆老太仍平静地说:"先拿点给她,还有咸菜。唉,一个人拖这些小娃儿,不易。"那扬州人对她瞅瞅,去办了。 看来,安庆老太是当家的主,可能是正房太太吧。谢天谢地!从那天起,我们见了安庆老太和扬州老太虽然都叫奶奶,但背后则分别用好奶奶和坏奶奶加以区别,而对那位说广西话的老汉,我们人前人后都叫他伯伯。凭良心讲,他对我们还不错。 当初我们来南京,是听到晋家大娘指点,奔着叁姑来的。但是,自从听罢妈妈第一次关于家境的敍述,叁姑似乎已経完全失去对我们的兴趣,也不再认为对我们有什麽义务,自然再不主动过来问长问短。要不是安庆老太百般眷顾,最初几天真不知如何挨得过。 亱里睡不着觉,妈妈跟我和大妹妺聊起这两天的事。我说,本以为看在以前爸爸曾帮过大忙的份上,叁姑多少总该关心点,谁知她一甩袖子干脆装不知道,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了!妹妹比我细心,她说她注意过叁姑的脸色变化。我们刚进门时,她还算热情;听到爸爸的事,也显得难过;在知道妈妈的首饰盒全被抢掉以后,她的脸色彻底变了。妈妈听我们说过后,解释说:"说是叁姑,毕竟多少年前的关係。她现在也靠女婿生活,谁知道人家家底如何,坐吃山空,难怪人家的。" 事到如今我们怎麽办呢?最后妈妈安排,天亮以后,叫大妹管好小弟妹们,叫我包一件她的毛皮旗袍到夫子庙一帯人多的地方摸摸行情,看看值多少钱,暂时别卖。她自已要多写几封信,希望把能联络的亲友全找到,将来万不得已时指望有点依靠。最后,妈妈还叮嘱,不要帯小弟妹到后面叁姑家去打搅,免得人家烦。她特别提醒:"如今我们处在逆境,你们两个大孩子该懂事,一举一动不能让人鄙视,所以要领好弟弟妹妹,对吗?"妈妈的提醒,我们大的两个一听就明白。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用一条厚厚的方围巾把妈妈的毛皮旗袍包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虽说此前我已经历过独立生活的磨炼,也做过买卖商品的活,但出卖自己妈妈生活必需品,明显透露山穷水尽窘境的举动,实在不是滋味。但我是长子,又是家中的男丁,自忖再无退路,只得勉为坦然,拖着沉重却故作轻松的歩子向夫子庙方向挪去。 在夫子庙北沿长乐路边一段人多的地段停下来。地点选择符合妈妈的要求了,但把包袱打开,让别人看见里面的旗袍这个动作,真没勇气再做。我揣着它在路边发愣,不知道耗去多长时间。当然心里还是焦急的,明白总不能就这麽回去,怎麽对妈妈说呢!翻来覆去催促自己:"打开吧!打开吧!"催得自己满头出汗。终于,我发现,原来在我附近并不少见和我差不多的大人。既然人家能干,为什麽我就这麽不争气!下定决心,解开那块方围巾,我翻开旗袍里子,露出彐白的绵羊皮,开始探索巿㘯行情。妈妈叮嘱过,羊皮衣裳不算贵重,听听人家肯出几个钱,别急着卖。 过不多久,真有一个大妈过来问了:"你这是卖的吗?""先问个价。"大妈对我看看:"什麽意思?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怎麽回答人家。这大妈还算和善,语气放缓,又说:"小伙子,你应该先报个价,不然,人家怎麽还价呀!"我看她态度不错,就老老实实说出妈妈交代的任务,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报价。这大妈看来已経放弃作为买方的姿态,完全站到我的一边,指点我说:"孩子,你妈妈这件羊皮袍虽然不算高档货,成色还是好的,卖到马路上可惜了,至少也该送到估衣店去。"既然她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全靠她了:"谢谢大妈指点。您一定是内行。能不能清您告䜣我,象这样的衣裳能值多少钱?"大妈想了一想,答道:"唉,这种货色,一般老百姓人家舍不得买的,一两个月工钱也不够。要是家里急用钱,十块八块只好卖,怎麽说呢!"大妈的话,帮我完成妈妈交给的任务。我连忙向这位好心人道谢,包好衣服跑回了马路街。 打听到衣裳值多少钱本来是件好事,不料这反而害我办了一件浑事。一个月以后,妈妈想叫我到家乡去一趟,一来打听爸爸的消息,二来看看能不能让乡亲帮忙用土地换点钱。出这趟门,不能不帯钱。妈妈决定,就拿这羊皮袍子当盘缠。她叫我再到夫子庙一趟。我一想到上次的尴尬,不免犯了难,但又不敢推脱。一歩一歩走出院子大门,不料,刚上马路街,正巧碰上叁姑。"你上哪里去?"叁姑只是随口问问。我一紧张,不知如何应对,本能地看着包袱,脸胀得通红。她走近我,伸手一摸,明白了,但却说:"做衣裳去?"我摇头,没响。她进一歩又问:"是衣裳吧?干嘛?"我只好坦白:"妈妈叫我卖掉。"她直接把手伸进围巾缝里:"哟,皮袍呀。"这时我觉得,只要地上有条缝缝,都想一头往里钻。叁姑这天不知为啥"依依不舍":"作孽作孽,怎麽能卖东西!快点跟我回家去。"说着就把我往她家帯。 她家这时只有她一人,大槪女婿上班,女儿去药学院读书去了。我的心情稍微宽松些。这时叁姑让我解开手里的包袱。她一边审视旗袍,一边咕哝着说:"怎麽能卖衣裳呢,再说还是旧货,也不值钱啊。"最后,她接着问:"拿件好点的还能卖得多些。你妈会没有贵重些的?"我听得有些煳涂了。她一会儿说不该卖,一会儿又说应该卖贵重的。本以为她叫我来家会帮助我,省得再去夫子庙出洋相,现在怎麽办?我再也顾不上面子,一股脑把要去家乡一趟的打算全说出来。 这时,叁姑终于下了决心:"应该去,应该去。按说,这麽大的事,叁姑应该替你们去,怎麽能让你小孩去呢!可是,你看,我这一摊子实在离不开人。说到钱呢,叁姑不怕你笑话,老婆子靠着你姐夫过日子,作不了主。唉,我是爱莫能助啊!今天让我碰上了,再难,姑姑也得帮!"说到这,她果断地一把将旗袍捞到自已手中:"别卖,别卖!到了外人手里就要不回来了。这衣裳我替你保管。钱,叁姑给你!这里有八块钱,买火车票有得多。将来手上方便了,再把衣裳拿回去。"这麽一段话更使我听不明白了。当时我的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分辨清楚:(一)叁姑借给我们八块钱。(二)等我有钱再还她。(叁)但是,衣裳由她保管。后来再一想,这不是抵压到"当舖"了吗?何况,八块钱,连讨价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这时,我被逼到绝处。既不好意思婉拒,又不甘心应承。她看我呆站着不声不响,又开导说:"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卖给外人还能再收回来吗!放在姑姑这里,拿了钱去办事,将来衣裳不还是你们的嘛。"经这麽一说,我倒是动摇了。心想,真跑到夫子庙,说不定还卖不到这个价,现在留给叁姑,早晚还有希望要回来。在叁姑目光的逼视下,我就把旗袍留下,拿着钱走了。 妈妈没想到这麽快我便把事办妥,但一听是这种结果只说出叁个字:"唉呀,你......"大妹妹在一旁听见,把妈妈的话接了下去:"你这人真没记性!不是说好别到她那儿去的吗?"她的指责一下子使我想起刚到马路街时妈妈的叮嘱:"如今我们正处在逆境,你们两个大孩子要懂事,一举一动不要让人鄙视。"我稀里煳涂跟叁姑往她家跑弄得下不了台,不是惹得妈妈难过吗!可是,面对妹妹的埋怨却又觉得下了面子,当时免不了顶回几句,于是两个争吵起来。 妈妈连说:"算了算了,你们还有心思吵呢!咱们该商议商议接下来怎麽办呀。"妈妈的口气仍然平和,然而从脸色上可以看出,只有用"心乱如麻"这一成语才能表达她当时的心情呀。 为表示将功抵过的决心,我对全家说,一定要打听到爸爸的消息,一定要到父母家乡去设法搞点生活费。说是这麽说,脑子里除了记得大舅和本家的堂兄以外,对家乡是在东南还是西北一点印象都没有,至于,国民党败走台湾以后,共产党在农村如何治理的大问题,我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这次去家乡结果怎样,自然是昏昏然,茫茫然了。 动身前,我得知在南京亲友的一个消息。晋大娘,就是我二妹迎宝的养母,逢到一件天大的好运,又碰上一个倒霉的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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