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意外提升 一天午饭后,突然师姐来告诉我:"到办公楼布告栏去看,提拔你当职员啦!"什么?当职员!果然,一张人事科布告贴在那里:我和另外两个青工被升职为"四级普职"。站在那里看的一位告诉说,四级普通职员虽是最低级,工资却有五十二折实单位。我听后一算,二十六块呀,比我现在多出八块!别笶话我如此没出息,一想到妈妈那样瘦弱,我怎能不计算呢。 原来是生产车间在产量猛增后管理脱节,急需加强力量,才抽三个小青年的。安排我到生产科一车间去当统计记錄员。 因为这个车间很大,主任缺少文化,产品品种一多,合格,报损,转出,盘存,弄得头昏脑胀。我在研究组刚刚学得有点长进,一下子改到这个行档,也紧張起来。就拿统计当天产量一桩事来说,就夠我呛。一车间单单那台叫蝶式绝缘子压机的产量就不得了。一托盘装湿坯五只。搬运工走马灯似的一盘一盘往暖气烘房送,还要一层一层挿进架子。这不过只是一个品种生产的一个环节;烘干后,上釉部进出,又是一个环节;最后交窑炉车间为止。大部分靠搬运工协助,还好。但是单凭人家囗说不一定准确,自己认真点一查对,要命!在六十多度的烘房里爬上爬下,一会儿工夫汗流夾背。 我当时的心情有两条:看看人家都在加油増加生产,䝉厂里看得起,让我管理,有何话说!再说,进厂刚一年多,提职加薪,当了职员。感激不尽,何苦之有!所以硬挺着,一定把每天车间的家当点清楚才罢休。不仅这么干,我突然想,既然有点文化,就要发挥有文化的长处,马上跑到图书舘把什么统计学丶企业管理一类的大本头借出来。天地良心,哪里看得懂!只得硬啃,勉为其用吧。 工资加了八块非同小可,拿新工资那个星期六,我回家显得更是精神,囗袋里帯的糖更多,心里还盘算要把给妈的钱,増加到十七块,让她和弟弟妹妹过得好一点。 回家一听,大妹妹在展览会闭幕后,又被分配到中央医院当助理护士。护士前加个助理二字,实在由于她太小,十五岁不到。回头想想,当年人民政府大概为了安定社会,尽可能开辟岗位,使困难家庭都有就业机会吧。妹妹虽然助理,月工资倒也有十八块左右。一家人除去十块钱房租不成问题,平均每囗人都有九块生活费了。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来南京这么短时间,我们竟能自己把自己养活。曾几何时,除了指望亲人救助以外,两眼茫茫,死生由命。看着三个小弟妹静静細吮着我们帯来的糖果,妈妈又把双手撘在我们两个大孩子肩上,一句话也不说。三人肯定都想说些什么,但感慨良多,一时不知从何 说起...... 最后还是妈妈开的囗:"我在教师进修班学习一个多月了。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实在很多很多。"我和妹妹也有同感。妈妈接着说:"孩子们,前段日子像风吹雨打,乱了方寸,也没有心情跟你们商量这个家的将来。现在一家人有了活路,也有了指望,我想说些事让你们知道知道。"我们一齐看着妈妈,觉得她己经真把我们当大人了。 "我们中国实在大,千头万绪的事太多,我们这一家人又实在太渺小,在这个新社会里,倘若碰到好事,像你们两个大孩子现在这样,都得到工作,还能养活弟弟妹妹,自然值得庆幸;但是,假如受到什么打击,千万千万要挺住。"妈妈突然用这几句话开头,使大家更注意要听下去。"现在的政府给了我们生路,眼看着一天天有希望。你们两个在外面第一要注意的便是老老实实做人,工作上千万别出庇漏。你们都知道,咱们是这种家庭,别人说错做错也许不要紧,咱们可不能!接下来还有第二点,用现在的话说,更要争取进歩。好事要做在前头,不要自甘落后。这两条你们记得住吗?"我们都点了头,而且还继续盯着妈妈看。 " 你们虽然还没长大成人,我还是想让你们稍微知道一些,爸爸和我一路走来的那些事,以后,等以后更大些,再慢慢说给你们听: "我认识你爸是因为大舅和他同在北京中国大学读书的关係。那是民国二十以前,九一八事变前后。中国大学和北京[i1] 大学都是闹革命的学生运动中心。舅舅和爸爸也是热血青年,参加活动很起劲。 你们外公是孙中山同盟会会员,北大教授,兼做中国大学代理校长。同时,他又是陈独秀的好友。当初国共两方同事同学往来密切。你们爸爸常来外公家,就这么,我们便熟悉起来。 一九二七年,军阀张作霖把共产党李大钊教授和你爸的一个堂兄杀害,组织也破坏了。你爸以为同是为打倒军阀,就归依了国民党。" 我和妹妹聚精会神地听着,心绪紊乱地想着。我们这样的人家既背着反革命出身的包袱,私下里却诉说着另一番心语,局外人定是难以理解。但妈妈诉诸衷肠的一席话,至少当时的我已经开始明白。幼小心灵中,一幕幕往事依次泛上了记忆之屏......爸爸安顿好妈妈和我,离开大后方重庆,重又上前方;妈 妈拖着表哥和我,奔波几千里又从后方去淮北寻找爸爸;正在前方的爸爸突然被召回金寨关进看守所一年;在勝利后的甲县,我因为私自骑马兜风被爸爸责问:"你是谁?"又想起,淮海战役后,爸爸到南京安徽中学时提起不想去台湾的三点:"去干什么?找谁去?怎么去?"再想想,芜湖街上熟睡的解放军,想想南京第二文化舘的张老师,想想南京电瓷厂的人事科长丶钟师傅和纠察队的伙伴,等等,等等。 此时此刻,我好像有些理解,妈妈开头所讲的"我们中国实在太大,千头万绪的事实在太多,我们一家人实在太渺小,由不得自己。"这几句话的含义了。单拿我这十六七年的认知来说,除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件事毫无疑问,铁板钉钉之外,怎会想到,那个蒋委员长必欲灭之而后快的所谓共匪,竟然是几百万极普通极有人情味的人群,而且,自己的父亲也曾是一个同路人! 我们这渺小的一群,虽曽不得不在绝望中挣扎,本能地挣扎中生存,但一旦被现实喚醒,便会选择光明。我相信,我们的妈妈这么说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本来就不是邪恶中人,只是,我们无法向别人诉说...... 在电瓷厂的日子里,我简直在脱胎換骨了。除了研究组丶一车间和纠察队,甚至我所住的第八宿舍,也都是修炼我的炼丹炉。第八宿舍后来成了我们厂中名声远扬的处所。原因有这样三条:第一,厂里为数不多的中学生,大半住在这里。七张上下铺十四个人,只有老刘弟兄俩算是中年工人,其余全是家在城里的小青年。第二,积极分子、活跃分子多。第三,团员多,有八个。那时团组织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和这些年轻人相处,由不得你暮气沉沉。就拿纠察队来说,他们全参加。老实说,我之所以被选为副中队长,八成是他们暗中活动推着我进歩的。他们又是学习技术的骨干。当时厂里技术最先进高压电检验室,男孩子全是第八宿舍的。 正是在这些朋友的影响下,我开始萌生入团的愿望。 五十年代初厂里党组织尚未公开,军代表便是本厂最高领导。团组织公开了,但全厂只有一个支部。第八宿舍的人几乎就占了半壁,当然,帮助我靠拢团组织的也就是他们了。一个最使我难堪的家庭问题不可避免地要暴露了。可以说,在申请入团之前,厂里人没有一个打听我的出身。人事科,保卫科肯定也不向人透露。但是,在申请过程中,不能不涉及,至少同宿舍几个会知道。令我感激的是,之后并无一人小广播。甚至在支部大会讨论表决时,也没有一人大惊小怪。当年人们的见解都同人事科公平科长一致,认为我能如实报告自己的实况,认识国民党反动本性,要求进歩。我们研究组师姐小陈更是详细介绍,我对师傅的教育尊重。想不到,像我这种背景的青年,居然获得全体通过!我的泪水流了不知多少。 然而,我这次申请并不顺利。两个星期后,团支部书记,也是纠察队中队长小李对我说,团区委批复意见是,肯定我的进歩,但是准备再考验一段时间,希望我更加严格要求。团的大门终将向我敞开的。对这一个结果,我有思想准备,没有什么波动。经过这次申请,见到人家对我没有点歧视目光,切实觉得,共产党真的光明磊落,真的是在革命,心中暗自决定,也要真的革命,像人家共产党员那样。妈妈告戒我和妹妹做人,很大程度上,还是出于我家的身份。既然共产党认为,只要自己肯选择,任何人都一样可以革命,我便选定了! 当初进厂,多少和话剧有关係。现在我工作稳定了,方向明确了,便想着也在厂里组织话剧团体。把想法向公平科长汇报,他无疑非常赞同。第一批发展对象自然是和我一起从文化舘进厂的王姐和吴姐。男孩子也就是第八宿舍的一帮子。女孩子太少不行,王姐丶吴姐一边提醒说,为什么不问问研究组的小陈。她们指的是师姐呀,我真疏忽了!以前,我只感觉师姐很严肃端庄,又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团员,仔细一想,她还有一付动听的嗓子,很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呢。结果,一切顺利,她加入了。可是,第八宿舍的活跃分子们,别的都好,唯有普通话彆脚,怎么练都收效甚微。看来,想马上演一台戏,难!只得从长计议,先花时间找剧本练台词。 想不到,这一拖,使我就此失去了再一次为电瓷厂聀工演出话剧的机会。而后,却只能以观众身份来南京,看到厂话剧团老朋友们的演出了。 那是在南京市聀工一次年度文艺会演上。我们的剧团团长兼主演是师姐小陈,演出剧目是小歌剧"解放桥"。第八宿舍中几位演员已完全改掉了南京调。话剧团坚持住了,使我十分激动。但这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一九五六年末,我早已离开南京,成为上海一家直属中央的一机工业部设计分局工作人员了。为什么我会离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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