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垮了,塌陷入深坑 范學德
遊覽格倫斯通(Glenstone Museum)這座美國最大的私人當代藝術博物館時,也許我該慢點更慢一點,甚至停下來,坐在椅子上靜觀,沉思,默禱。這個當今世界最著名的私人博物館之一需要慢慢欣賞。但日已西沉,博物館即將閉館,路燈亮成一串。野鹿出來了,我們只好加快腳步,離開。 我和幾個朋友一同前往。門票免費,但需要事先預定,每天只允許四百多訪客進入。置身於極簡主義建築中,人也被“減去”,為藝術品和自然留出充足空間。 得走一段路才能抵達“展館”(Pavilions)。其實,路邊已然開展了,一棵孤零零的大樹微斜,光禿禿的樹枝向四面伸展,無數秋葉脫落,身姿簡到極處。四周的野草與之配合,褪去綠衣,唯留莖稈、殘葉、塗上焦黃一色,在光中嘆息。幾株花盤如雕塑,條條雄蕊面容慘白。 一座建築出現眼前,由預製混凝土塊築成,每塊長達1.8米,正長方形,稜角分明。這就是展出藝術品的的“展館”。迎面,一個又高又細的黑色雕塑——蛇纏在夏娃身上,蛇頭形狀清楚,但女性的頭就是個圓球,眼鼻嘴全無。令我震撼,也許,這最準確反映了夏娃的自述,那條蛇欺哄了我。而這一個我在被騙時,失去了自我。 十一個展室,外牆一律——同樣的長條混凝土塊,層層疊疊。.凝視片刻後,清冷,空曠、沉重的感覺,漸漸湧上心間。輕輕撫摸 ,更感到孤單。 不許拍照。 有些大房間僅陳列一件藝術品,小小的,孤單單。介紹文字少到不可能再少,大都只標明時間、作者,一切都要自己品味。遊人寥寥,解說員靜靜。這種空空蕩蕩的感覺,竟然比藝術品本身更吸引我。 有一組On Kawara的作品《登月,1969》(Moon Landing)。三面高而且寬的灰白牆面上,各有一條黑色木板,板上,一行白色數字,分別標註阿波羅11號從發射、登月、到返回的時間點。現代人奢談什麼“上帝視角”,其實,即便縮小到月球視角,站在廣寒宮看地球,依舊是大衛的千古一問:人算什麼?

也許走急了,本來就不多的作品,竟未留下太多強烈印象。一排燈光裝置,不斷變幻,令人暈眩。 有個屋子,四周滿是霓虹燈裝置,如燃燒的火焰,不斷毀滅又艷麗誘人。裡面四把椅子可坐,觀看前方循環錄像,Alex Da Corte的作品——《Rubber Pencil Devil (Hell House)》。一個男人坐下,穿鞋,站立,入室,出室,脫鞋、重複不已,中途回頭一瞥,眼神詭異。 我已深感無聊,懶得深究,起身離去。

推開一扇玻璃大門,進入連接各個展室的水庭,沒有一塊石頭遮住藍天。 淺淺池水中,夏日裡盛開的睡蓮和鳶尾花,眼下,洗淨鉛華,空餘黃白色的枯葉,在水中扭曲為黑影。




一個大展間,長椅一條,正對着一面巨型玻璃窗,借來窗外景色——小山坡緩緩直到坡頂,幾棵樹成孤立一行,無數野草起伏如海、如海中小島,高高低低,風中微動。若時間充裕,我願在此坐上一小時,默想那句古老的歌詞:風吹草動,傳來你走過的聲音。 大寫的你。


卡塔琳娜·弗里奇(Katharina Fritsch)的《僧侶》(Monk,1997–1999)令我駐足良久。 一個僧侶,從頭開始,一黑到底。他微微低頭,閉眼,垂直站立,袍褶也垂直到地面。 我凝視他半天,越看越感受到靜穆,並且,這黑色氣息充滿着神秘縈繞心頭,說不清也道不明,正如作者所言:“我的雕塑永遠無法被完全理解,就像一幅畫總有一些未解之謎。”

另一件震撼之作,乃是邁克爾·海澤(Michael Heizer )的土地藝術巨型裝置《崩潰》( Collapse)—— 十五根巨大鋼梁交錯,倒塌在一個深坑裡。創作者受Glenstone的委託,歷時將近五十年(1967/2016)才完成這件藝術品。半個世紀的風雨,令這些粗大的橫梁鏽跡斑斑。解說員說,這也許象徵着時代。 病了!垮了,墮落。六十年代的一代先鋒,自詡“垮掉的一代”。也許,崩潰的最深處,是肉眼看不見的,那就是西方傳統價值觀的瓦解。 如此沉重的崩塌。 邁克爾·海澤還有件作品,一個巨大的裂縫. 是靈魂吧?




我們走出展覽館。草地上矗立着一面巨大鐵牆,旋轉着向內卷。這是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創作的雕塑——《Contour 290》。 走到盡頭,無路,無門,但鐵牆堅硬如故。 我想撞牆,但在巨大的鋼鐵前,就算是硬邦邦的腦袋瓜也不過是雞蛋。


所有的觀感都歸為一句話:無路可走。


後來又看到一座大鐵牆,鏽跡斑斑,在黃昏中變得異常陰沉. 它卻讓我想到了無形的大牆,比鋼鐵還硬。 奪命於無聲。 我們沿小路漫步,兩英里長的土路,下坡,上坡,路直,路彎,旁邊小河,水流,流水聲。 山坡上野草漫漫。.立於坡頂,草成黃河、黃海,黃浪滾滾,鋪蓋大地,近黃昏。一時模糊了鄉愁。



走過曲折的木板路後,傑夫·昆斯(Jeff Koons)的《分裂搖滾》(Split-Rocker》現于格倫斯通山頂,這個巨型花卉雕塑是博物館的標誌性作品,由小馬和恐龍被切成兩半後拼接在一起,象徵着兩個兒童搖杆的頭部。眼下,花已殘,枯葉倒掛,兩眼失神,唯遠方一道橘黃的晚霞橫過天際,凝視着藝術品也凝視着我。靜默,乃天地的氣息。 2025.12.12 記事














以上藝術品的圖片大都轉自網絡 下面的是我拍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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