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一篇写他的文章里形容他和我是「忘年之交」,但正是这个「年」 - 不但时间而且空间的巨大异质性,反而让我们为彼此的断层互补;同时我们却又有更大的同质性∶对文学文字和书籍的爱好,对传统价值的尊重,对友情的珍视┅┅。我从他的言行看见惨烈的革命之後,依然温煦地存在的典雅与情操;而他看我,或许是文化荒瘠的年代一株无心飘落在另一块土壤开出的花朵吧。从那时起,我们因文字和书而结缘,直到他今年去世,算来正好是我半生的岁月;而范先生对我的文学後半生影响之深,是我当时未曾预见的。但我更珍惜的,是其後漫长的三十年我们始终持续的友情。
其实我对范先生既有对长辈的尊敬,也有对平辈的亲切。我对他和他的老友们都有些「没大没小」的,甚至称兄道弟(范先生介绍我认识的老作家冯亦代,跟我通信就彼此互称「李黎兄」、「亦代兄」),然而再怎样亲切我还是当他值得敬重的长者,当面或写信从来不敢直呼名讳,总称他范先生。其实我喜欢称他「范公」,但他不让我这麽叫他,说担当不起,我只有对别人提起他时才范公范公的在背後叫。 因为他的平易近人,我虽然後来稍微猜到他可能有相当不低的党内职称,但他不提我也不问,因为这对我们作为朋友一点也不重要,反而是对於他的过去我比较好奇- 是怎样的家世,才培养出如此温雅大度的爱书人?他告诉我∶小时家穷,穷到父亲是没法活下去而自杀的!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身世,为之震惊而且心痛不已。也因如此,他十五岁小小年纪就去了进步书店工作,从此与书结下不解之缘。
他也从不对我提起文革期间遭受的苦难,我还是从一则「趣闻」才揣测到一二∶话说范先生有一次受伤到医院求治,坐在诊室外等候时听到护士大声喊「饭桶!」没人答应,又再喊「饭桶!」才猛然醒悟一定是护士把「用」字看成「同」了,便连忙回应「有!」周遭的人皆瞪大眼睛看他∶怎会有人取这样的名字?事实上这件趣事的背後非常悲惨∶当时范先生是挨了批斗,被拳脚交加打断了肋骨的。
若不是认识范用先生,我不会被他引见见到那许多文学史上的人物,结交那许多有趣的文人雅士。我的第一本小说集【西江月】,不但是他推荐给中国青年出版社在北京出版的,而且他自作主张为我请到茅盾题签,丁玲作序- 我自己是根本不会想到、即使想到也不会敢提出要求的。後来他还推介过几家出版社为我出了好几本别的书。但我最珍惜的,还是他像带个小朋友一样带我去见文学前辈 - 他总是先给他们看我的文章(出书後就先送书过去),然後陪我登门拜见∶丁玲,茅盾,钱锺书,杨绛┅┅就是这样见到的。
至於他熟识的好友,更是想到就带我一家家的去串门子∶画家(也是作家)黄永玉、书法家黄苗子和画家郁风夫妇(所以我靠范公的面子讨到一些珍贵的字画)、翻译家杨宪益和他的英国夫人戴乃迭、剧作家吴祖光和名伶新凤霞夫妇、老作家冯亦代和「明星」夫人黄宗英、漫画家丁聪和沈峻夫妇、老作家汪曾祺、年轻些的张洁┅┅。另外在作协、宴会、私人聚会里,经他介绍而见到的原先只闻其名的文化界人士真是不计其数。连上海也是范先生牵的线,要不是他我怎麽可能访问到巴金?後来成了我在上海最要好的朋友李子云也是他介绍的,至今我还保存著他手写的「上海文学/李子云」那张小字条。
他安排我到北京作家协会作报告、在「读书杂讲座」对上百名听众作公开演讲;一个兼具台湾和美国背景的年轻作者公然演说,这在1979、1980年几乎是绝无仅有、而且非常敏感的事,他其实要扛很大的责任。现在想来,他对少不更事的我竟有那般的信任,真是连我自己都不敢期望的。而范先生一贯的有担当,也是日後我才慢慢知道的,比如文革後他创办了文学、思想、知性的【读书】杂,在当时要冒相当大的政治风险,范先生就立下了「军令状」∶万一出了问题责任全由他一人承担。 创刊号就刊登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这样敏感的文章,范公简直是提著脑袋办杂的。
也因为范先生的提携,我得以与【读书】杂结缘,那些年写了不少篇文章登在杂里,直到范先生退休,杂改换了面貌和性质。他对我的写作始终关注,我无论在两岸三地的哪一处出了书一定尽快寄赠他,因为我知道他对我的期许;尤其当面持赠时看他打开书,凑近专注的翻阅,我有一份学生交上自己觉得满意的功课给老师时期待夸赞的喜悦。有一回他点头肯定之後,随即又写一封信来叮嘱我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因为我「写得太凶了」。亦师亦友之外,范先生对我还有一份父执的贴心关切。
从八○中期到九○年代是我们聚会最欢快的一段时日,我到北京就由范先生出面邀请他的老朋友们,由我做东,同时托住在北京的美籍友人许以祺开车一家家去接。老人家出门见面不是很容易,所以这样的聚会大家都非常高兴而珍惜。席间这些文学界艺术界的老前辈,全都纵情谈笑开怀饮宴,甚至像少年人般彼此打趣;我观赏聆听之际,心中充满喜悦与感念∶与这些位可爱的人物同席是何等可贵的缘份,而这全是因为范先生!後来老人家渐渐凋零,最後连范先生自己也不复当年的精神兴致了。而今每当读到「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这几句,就会想到那些年月、那些饮宴那些人,永远不再的美好时光,流逝如梦去无声。
范先生在他老朋友面前非常活泼,我看到过一篇文章里写到他喜欢唱歌还提到我,「曾在电话里越洋唱给挚友李黎听由乔羽、谷建芬作的[思念]⋯⋯」,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确有其事 - 不过并非越洋电话,而是我人在北京与他通电话时他一时「技痒」表演的,歌词是∶「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苹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印象最深的是1987年,范先生陪我和刘宾雁朱洪夫妇去北京城郊的芦沟桥和石花岩洞玩,在车上我和范先生唱了好多首歌,我惊喜地发现我俩都会唱「国父(他的版本是「总理」)纪念歌」∶「我们国父(总理),首倡革命,革命烈如花⋯⋯」。那次愉快的出游,在其後的岁月里常常忆起。次年刘宾雁到美国讲学,就再也不能回国,五年前客死异乡。现在范公也不在了,这些记忆越是甜美温馨,越是令人感到无比惆怅。
我总是把范先生当作单纯的读书人出书人,多少年来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根本不会想到他的政治立场甚麽的,因为他从来没有显示过庸俗的势利的政治考量,甚至有时会为他站在风向的另一边而揑把冷汗。像他最为人乐道的出版巴金的【随想录】和【傅雷家书】,今天的人大概难以想像当年出版这两本书所可能遭到的阻挠和非议;那绝对是需要一种专业的、甚至道德上的勇气才会去作的事,所以北京出版界流传一句话∶「没有范用不敢出的书」。我则是看到他对朋友的义气∶有「中国的良心」称号的刘宾雁在大陆一直是个有争议性的人物,有人视他为异议份子,1983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这些政治运动就公然以他为目标;但范先生欣赏刘的为人,依然来往,一同出游。香港报人罗孚(罗承勋)在非自由意志下羁居北京十年,范先生非但没有避他唯恐不及,反而交往无间,还让罗孚以「 柳苏」的笔名在【读书】杂上发表许多文章。罗老後来回忆起那段原该是形同软禁的北京岁月,竟然十分怀念,就是由於有范先生和那些可爱的老友。
范先生对朋友的毫无保留的热情,对後进不遗馀力的提携,多半表现在为他们发表文章编书出书这些他最锺爱的文字工作里。台湾写书的好友要去北京,我也会介绍他们去找范用,让他们见识我认为是北京最特别的一道风景。果然范先生对於与我背景相似的朋友也有一份亲切感,他一见到丘彦明就喜欢,也马上推荐她的书【浮生悠悠】在三联出版。他对人对文的热情让他总是忙碌地兜揽许多事,包括正经重要的大事和一些琐碎的杂事,因而发生了那桩有名的「收藏代转信」的乌龙事件- 1980年底范先生为我引见钱锺书杨绛两位前辈,当天因为事忙临时让手下的董秀玉陪我去见;我回美後给钱杨二位写了谢信并附上合影照片,钱先生立即回了信,并托董秀玉寄给我。董大姐心想范先生常给我信,便把信顺手交给了他,而一向认真的范先生觉得钱锺书的亲笔信很宝贵,就先郑重的收了起来- 这一收竟收了十一二年,直到准备搬家整理旧物时才在他浩瀚如海的书纸堆里发现,待我不久之後到北京时他才万分抱歉的把那封信交给我。钱、杨二位听我叙述这件趣事之後,都幽默地称范先生为名副其实的「收藏家」。其实范先生确是有珍藏朋友来信的习惯,连我给他的信他都贴在一个本子里,相信这样的剪贴本他一定拥有许多册。
范先生原先住在北京城东的胡同小院里,门前有双槐树,安静优雅,我去过一次。後来拆迁搬到城南冷冰冰的水泥森林高楼里,我知道他有多舍不得离开那住了近半个世纪的旧家,简直像被连根拔起,与他的老友们会面更不容易了。後来的家我比较常去,但已是他的夫人过世之後了,气氛总觉冷清。会客室简直有点像画廊,四壁全是名人字画,而那些名人又全是他的老友好友,字画也就特别而别致,有专为他画的画和像,专为他写的字和诗⋯⋯;还有酒,也全是好酒美酒名酒,喜欢跟他对饮的我,也跟著他这些年的品酒口味变化送过他白酒烈酒和红葡萄酒,可惜後来他就渐渐不大能喝了。
当然,墙上还挂著他与老伴年轻时的合影,照片里的范用是个我没有机会及早认识的模样温文的青年,身旁的她秀发及肩,淡雅清纯。有一回范先生指著照片轻轻的说∶「她叫丁仙宝。」我也轻轻点头说∶「我见过她的。真好看。」然後久久的沈默。我知道,身边这位丧失伴侣的老人是多麽、多麽的寂寞啊。
那栋屋里更多的当然是书,每个房间都有书,但还是有一间叫书房- 那里的书橱架上一直摆著我的孩子们的照片。他很喜欢我的大儿子天天,1987年夏天我们母子游中国,在北京参加【读书】杂一百期的聚会,文艺界老中青济济一堂,那简直是一次历史性的盛会,可惜我生长在美国的小孩没有观念,那天他见到的是许多传奇性的人物,而其中好些位我後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或者再见已是多年以後,人事全非了。
那次聚会之後我和儿子要去西安玩,范先生早已安排了西安电影厂的吴天明导演在西安接应。我们离京那天范先生亲自到机场送行,特意郑重的穿西装打领带,非常漂亮。那张他在北京机场与天天的合影,是他书架上搁的最久的一张我的孩子的照片。两年後天天离开了这个世间,而今范先生也走了,如果他俩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我的孩子应该会认得这位亲切的范爷爷的。
近年范先生的精神愈见不佳,我和李子云都很担忧,便出主意要他出门散心,比方到上海见些老朋友,他竟然听从了。2003年三月,听说电视台要拍他回故乡镇江的纪录片「我爱穆源」,我高兴极了,约好到时从美国去上海与他相会,然後陪他同去镇江- 我也好奇想看看他的家乡和他朝思暮想的童年小学。范先生晚年格外怀念家乡,穆源的记忆和孩子们的笑貌大概是他晚年寂寞时最温馨的慰藉;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应该回家乡找那位当年要好过的小女孩叙旧。没想到就在那时爆发了SARS「非典」,我只得取消中国之行。他如约到了上海,我却只能从美国打越洋电话向他致歉。失约失信於他,而且知道这样的机会错过以後就难再有了,心中的遗憾实在难以形容。世事无常难料,人的不由自主,我又一次深深感受却万般无奈。
过去两三年来几次见他,一次比一次的强烈感觉到,他已不复从前那样对生活充满兴致了。他话说的很少,肺气肿折磨得他呼吸都困难。想到2001年夏天我俩跑到冯亦代家,与黄宗英大姐一同把中风行动不便的冯老架上车出门吃小馆,冯老开心得像个小孩,我们也全都欢喜,而范先生那时还是健步如飞呢。可是没有多少年之後,范先生竟连出门的兴致也逐渐消失,到最後下床和进食的意愿都没有了。人的衰老竟会发生的那麽快,那麽令人措手不及- 还是这些年我竟痴愚的以为,总是精神奕奕的范先生是不会老去的?
最後一次见面是去年12月,我去看他,刘心武也同去 - 心武当然也是三十年前范先生介绍的,我们坐在床边逗他说话,但他话也说不上几句。我发现他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生之意愿,更无体力与心情了。我们这些朋友,家人,食物,谈话⋯⋯曾经都是他的最爱,而他却疲倦地垂首不多顾。当时我心中惨然但了然:范公对这世间已再无留恋,他的出离之心非常明白了。我预感到这可能是最後一面,因为我的到访和陪伴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带给他任何喜悦;他的心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老伴、老友都在那里等他。他已经为我们、为这个世间做的太多,我们该让他的身体安安静静的随心而去吧。
於是他走了。临走前还留下遗言要将遗体捐赠给医疗单位,真是他一贯的无私奉献的为人哲学,有始有终。他的走,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典范的终结。他和他带著我结识的那一代人,上一个世纪的,五四时代的,三○年代的,纯真的理想年代的,苦难的历史年代的,那些爱书人,写书人,写字画画演戏翻译典藏⋯⋯那些人物,都随著一个时代永远的过去了。
理性上我接受了与他的诀别,然而想到以後再去北京,那里已没有了半生的老友,感情上实在难以承受。他为我打开一扇神奇的大门,把我带到一个美好的筵席入座,让我结识座中英豪,歆享席上的珠玑盛馔,对我殷殷照拂,却在倦极时自行起身离去。此时我茫然四顾,发现早已灯火阑珊,杯盏冷落。我明知世间的筵席都是这般散去的,不该再有所流连┅┅可是,⋯⋯我实在不舍啊。
(2010年秋於美国加州史丹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