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记忆里,我一直拥有一件又暖又软的大红绒线衫【注】。确切地说不是一件,是一系列,开衫、套衫、元宝针、绞链棒、高领、翻领,不同的尺寸,一年一件。
在我出生的时候,妈妈用亲戚朋友送的礼金为我买了一斤半高质量的大红粗绒线。第一个冬天来临之前,她为我结了第一件绒线衫。以后每年重结一件,年复一年。只要一到春末,她就会翻看日历,观察天气。在她确认不再需要厚绒线衫时,就把当年那件已经嫌小的绒线衫拆开。洗过之后,掺入一些新绒线再结一件,把旧花头、旧样子翻成新图案、新款式。而剩下的绒线则藏回到箱子里,再放上两颗刚买的用草纸包裹的白色的樟脑丸。
拆绒线的那天,妈妈会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利用凸起的膝盖,把拆下来的绒线一圈一圈地绕在膝盖上。拆到一个断头处,就把已经绕成圈的绒线扎成捆。剩下的再继续拆,继续绕,继续捆。真正下水洗涤,一定会选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先把一捆一捆的绒线浸没在用扇牌肥皂粉冲出来的白色泡沫之中,然后再从粉红的肥皂水中撩出,用清水漂清。最后,沉甸甸的湿绒线被串到阳台上的竹竿上。绒线晒干以后,妈妈会把我叫去帮忙。她坐在沙发上。我面对面地坐在她面前的小椅子上,两臂前伸,把一捆绒线撑开。绒线就像枷锁一般套在我的手腕上。她把绒线一圈圈地拉扯出来,绕成一只大绒球。当洗净的绒线圈都成为一团一团的绒球后,她开始为我结新绒线衫。两根或四根竹针,一团绒线,在十指间缠缠绕绕。她看都不用看,手心里出来的就是花色新颖的绒线衫。因为怕汗水弄脏了绒线,她通常会在酷暑来临之前完成编结。秋凉以后,我重新穿上一件合身的红绒线衫。
大概十三,四岁的那一年,我又被叫去撑绒线。这回妈妈告诉我说,她今年不为我结红绒线衫了,我得自己动手。还说常来邻居王家阿婆家的胖胖姐姐就是因为没人为她结绒线,才学会自己结的。胖胖是邻居阿婆的姐姐的外孙女,大概长我六、七岁,我因此叫她胖胖姐姐。胖胖这个名字给人一种懒懒笨笨的感觉,可是她来看她的姨婆时手里总是在做生活。与人说话时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她或勾台布,或结绒线,一刻不停。另外,她还烧得一手好菜。胖胖的勤劳和能干,让妈妈羡慕嫉妒。每每见过她,就会对我说,“伊额一双手真灵巧。侬啥辰光学学伊?”也许是因为身边的上海女人一个个都拿得起一副绒线生活,也可能是女人天生喜欢做女红,我欢欢喜喜地开始跟着妈妈学结绒线。第一件结的是件圆领衫。平针中有规律地掺了几针绞链棒,结果图样看上去好像是许多小蝴蝶。我是从起针学起的。织了一段以后想学绞链棒的针法。妈妈接过我提过去的绒线生活,怎么也上不了手。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因为我结的方向与她的相反。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左撇子的倾向。
在以后的一、两年里,除了红绒线衫外,我还为自己织过两件细绒线衫,一件细绒线背心。后来有一天,发现商店里挂满了漂亮的绒线成品,从此再也没有结过绒线。再后来,我的红绒线也让妈妈送了人。
【注】这篇博文里用了一些上海话。比如:结绒线=打毛线,结绒线衫=织毛衣,生活=女红,花头=花样,"伊额一双手真灵巧。侬啥辰光学学伊?"=她的一双手真灵巧,你什么时候学学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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