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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真 |
2011-01-24 09:52: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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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底,在加沙戰爭進入高潮階段的某一天,我們去特拉維夫的繁華商業區逛街,以排遣多日來的煩悶。
那天的咖啡是在方圓大廈購物中心的咖啡座喝的。這組由方、圓、三角三座大廈構成的建築群如今已經成了特拉維夫的地標性建築,同時也是以色列辦公和消費的中心之一。大廈西側隔街相望的是以色列國防部大院,東側則有天橋與火車站相連。所以,除了辦公購物的衣冠楚楚的時尚男女之外,身着各色軍服的官兵也是這裡的特色景觀。
落座之後,太太突然對對面時裝店的衣服產生了興趣,要去逛逛,於是剩下我一個人坐在火車座式的咖啡座上,一邊看着座位,一邊等服務生來點咖啡甜點。此時,一位中等身材的士兵突然走過來,把他的長長的步槍連同沉重的裝備包朝我對面的座位上一撂,轉身就要坐下。我想都沒想,像平常發生這種情況時一樣,伸手攔住他,說:“座位已經有人占了。”
士兵二話沒說,扛起他的裝備,繼續前行。正是下午高峰時間,咖啡座早已坐滿了喝咖啡的人。士兵背着那身沉重的裝備,直到走出我的視線都沒找到空座位。
看着他遠去的身影,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歉意。他看起來滿臉疲憊,甚至懶得多說一句話或者多問一個問題;他的軍靴和軍服到處沾滿了南部荒漠裡的那種灰土,即使是進了這座富麗輝煌的現代購物中心,也仿佛沒有心思拍打擦拭一下;他像一個典型的以色列士兵那樣身材不高,也不魁梧,那杆長長的步槍和鼓鼓的裝備袋在他的身上顯得如此突出,以至於他遠去的腳步都顯得有些遲緩吃力。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始終忘不了他的身影,並因為沒讓他坐下而後悔不已。他顯然是一個剛剛從南部前線下來的野戰軍士兵,多半是去國防部辦一件什麼事情,或許當天晚上就要帶着命令趕回前線。而我卻不能稍微變通一下,讓他在生死奔波之間享受片刻的安寧與舒適。當然,對我來說,那天下午出去,本來也是為了逃避一下戰爭的氛圍,卻在不經意間與戰爭撞了個滿懷。
戰爭時代是一個讓人充滿歉意的時代。戰爭是那種一下子就把你裝進地獄的感覺:如果這時候有一顆炸彈落在你的頭上,不會有人來調查你的死因,不會有人去追究兇手的責任——當戰爭爆發時,你的生命不是一種活生生的存在,而只是傷亡統計中的一個抽象數字而已。捲入戰爭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否拿槍,都是一個實際的死者。他們就像芥川龍之介筆下那些沿着一根下垂的絲線爬出地獄之井的冤魂一樣,隨着戰爭的進程而努力逃生。因此,戰爭中間的每一個死者,無論是哪一方的死者,都會讓我感到一種歉意,仿佛我能逃出生天,是因為我占用了他在絲線上的逃生位置一樣。相比之下,咖啡座的歉意反而倒是渺小而偶然的。
然而這歉意很快就轉變成了憤怒!
生存本來天經地義,但突然之間卻變成了一種僭越;私人空間本來無可置疑,但突然之間卻變成了一種傲慢。這憤怒不是針對某個人或者某個機構,甚至不是針對戰爭本身,而是針對我們的生存狀況!我們按照常人的生活準則生存,讓“常人”的生存掠奪了本真的自我!海德格爾所闡述的這種生存處境並不是戰爭製造出來的,戰爭不過是在極端化的情況下把這種生存狀態揭示了出來。而這憤怒便是我們找回本真自我,意識到我們的“常人”身份實際上在吞噬“自我”領域的契機。
差不多一百以前,一位德國猶太思想家弗蘭茨•羅森茨威格加入防空軍,開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前線。在馬其頓前線的戰壕里,戰火和死亡震碎了他的德國唯心主義信仰。當戰爭結束時,他從一位黑格爾的信徒變成了黑格爾的批判者——我們不是為了某些高高在上的“絕對理念”而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我們生存,為的是自我生存本身的價值和意義;我們生活,為的是生活本身的樂趣和追求。我們或許需要真理,但是我們更需要愛!因此,任何負責任的思想,無論是哲學的還是宗教的,最終都應該引導我們回到生活里去,而不是讓我們漠視或者賤視生命。
而我常常想的一個問題是:在羅森茨威格形成他的思想之前,是否也體會過我的歉意和憤怒?
張平 2011年1月10日 於特拉維夫
原載於《走遍世界》2011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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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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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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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1-01-25 05:28: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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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歡本文最後的那段話語---我們不是為了某些高高在上的“絕對理念”而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我們生存,為的是自我生存本身的價值和意義;我們生活,為的是生活本身的樂趣和追求。我們或許需要真理,但是我們更需要愛!因此,任何負責任的思想,無論是哲學的還是宗教的,最終都應該引導我們回到生活里去,而不是讓我們漠視或者賤視生命。
感謝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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