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喝茶,是在上海。那是1988年的冬天。 那年的夏天,我研究生毕业被分配到上海一所大学任教,住在一个背阴的单身宿舍里。本来我同室的是两个人,但我的同室被同系的一个老教师看上了,意在把女儿许配给他。同室通过这层关系,悄悄地跟一个晚来报道的老师换了位,搬到靠阳的一室去了。 起初我并不以为然,还落了数月的清净。可到了冬天,我才知道这房间朝向的天壤之别。上海的冬天阴冷,又没有暖气。晚上坐在房间里面,不一会儿就被冻得浑身透凉。 好在那时,晚来报到的老师来了,我才感觉一点暖意。 这个老师姓孔,祥字辈,是孔圣人的七十五代孙,所以我们都叫他孔夫子。那时,孔夫子的职称是教授,已经六十来岁,几乎到了退休年龄。夫子是松江人,曾经在哈军工教了几乎一辈子书。这个年龄,已是儿孙满堂,怎么又回到了上海?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同其他上海人一样,都不愿意做一辈子“想误您”。 白天我们各自忙碌,到了晚上,我们回到就各自备课、读书。孔夫子温文尔雅,不太言语。我们在各自的两个写字台前相向而坐。我穿了羽绒服,他穿了一件从哈尔滨带来的被线缝成豆腐块的蓝色棉袄,还是冷得不行。我们就起来跺跺脚,身上暖了,心也近了,也就慢慢地交谈得多了。 他说他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还住在松江,当时已有90来岁,身体硬朗,老太太尚能生活自理,闲下来,还戴了眼睛读书看报。夫子是孝子,记得他从哈尔滨托运来了一辆他自己称为老坦克的国防牌自行车,说他骑了很多年,不舍得丢掉。到了周末,他就骑了这辆老坦克,去松江看他的母亲。 为了取暖,我们就多喝开水。但上海的自来水厂特别大方,收的是自来水的钱,还白送极浓的漂白粉,喝几口就深恶痛绝起来。于是我决定喝茶以掩其味。试了几种茶后,我渐渐喜欢上了一种福建产的乌龙茶。那茶普通而便宜,是用长方体的黄色为主色调的硬纸盒包装,在上海几乎所有的街头小店里都可以买到。 那时候喝茶,流行使用一种雀巢橙汁的包装瓶。这瓶子呈筒状,玻璃很厚,上下各有一个突出来的箍,上面还有一个塑料盖子,可以盖得严严实实。那时喝那种“橙汁”,多是为了这个瓶子。 这乌龙茶的叶子很大,捏一撮茶放进瓶里,冲上开水,叶子就伸展开了,几乎把整个瓶子充满。第一泡茶汤呈棕红色,味道很浓,香味立马把漂白粉味给压下去。可是这种茶不经泡,超过三泡就没味了。 从此,我喜欢上了乌龙茶。 夫子起初不喝,年纪大了喝茶怕睡不着。我推荐过几次后,他就尝了一次,也就喜欢上了。他虽然是松江人,但毕竟大半辈子都在哈尔滨度过,自然对上海浓重漂白粉的自来水也不习惯了。 自此,我们俩就在一把水壶的基础上又各自增加了一把大的热水瓶。夫子说那是五磅的。我们读书,用的是公制,对磅这个词觉得很特别,所以印象特别深。在学校食堂,吃完晚饭,从开水房带回两瓶,睡前几乎喝光了,剩下的热水仅够洗脚。 有次,我给他倒水后,他转过身来,回看一眼书架上像框里的照片,然后低下头来叹口后气说:“是我害了她!” 黑白照片上,是一个儒雅而标致的年轻女人,五、六十年代的打扮和发型,脸正朝着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孔夫子摆出这张照片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这是他故去的妻。 然后,孔夫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忧伤。我把茶杯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然后告诉我:“她也是江南人,因为我,才去了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她一直不适应那里的生活,生病而早逝。”我终于知道,孔夫子就是为了这,抛下孩子,自己在临近退休了,还要回到家乡来。 “可是,回来也不习惯上海的冬天了。”说完,他把身上的蓝色棉袄扯了扯紧,脸上挤出了一点自嘲的笑。 那晚,我就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在床上烙饼,不知道是因为茶的缘故还是因为他那份伤感。 不久以后,他突然宣布要再婚了。新妻是上海人,为一四十来岁的未婚姑娘。搬走那天,他默默得收拾起少有的那几件物品,包括那件黑白照片。我祝贺他,他则不好意思地说:“一对新夫妻,两台破机器。” 去国多年,我依然喜欢喝乌龙茶,也常常想起孔夫子和他那忧郁的眼神。想来孔夫子也是八十过半的人了,身体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