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7-05-20 林保淳 考古暨历史语言通讯 考古暨历史语言学会常务理事林保淳教授
【特别介绍】:林保淳,男,1955年出生。 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文学博士,钻研明清文学及思想,于古典说部格外留意,后扩及当代通俗小说,以武侠小说为研究基点,是台湾的大学中率先开辟武侠小说相关课程的教授之一,并于淡江大学创立武侠小说研究室。 现任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中华武侠文学学会会长。 2017年4月当选为考古暨历史语言学会常务理事。
著作: 《经世思想与文学经世》 《二十四侠客资料汇编》 《解构金庸》 《古典小说中的类型人物》 《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
【提要】
金庸是将少林寺当成武侠小说中的一个"场景"来加以运用的,其意不在描摹风光景物,而在于为书中的人物、行动构设一个合宜的空间。其手法是参照古代文史书籍,穿插典故,取得更逼真的场景,以引发读者,乃至作者思古之幽情,挑勾起对"故国"无限向往的情怀,满足飘浪无所归止的浪子的京华想望,这是"远望足以当归"的心理反映,也正是武侠小说成为海外华人"文化教科书"的重要根源之一。但金庸创作武侠之时,并未亲身经历其境,故可名之为"故国神游"。 金庸笔下的少林,是金庸揉合了历史、传说、武术、思想为一,所创造出来的一个虚构的门派,这些元素,无疑皆深藏于我们的文化当中,应此,可名之为"文化的想象"。 历史上少林寺悠久的发展源流,奠定了少林寺威望的基础;传说中的少林故事,包括了僧兵、优越的武术、抵御外侮的事迹,则使少林派成为独立于江湖中,武学精湛的名门正派;而佛教的思想,又使少林寺成为为恶江湖者的悟道、悔过之地。金庸选择了他认为存在,或应该存在的文化内容,加以揉合、夸张、渲染,从而塑造了一个迥然与历史有异的少林寺出来,作为他的武侠小说中的重要门派及场景。 透过金庸的生花妙笔,读者居然会"信以为真",认为这才是符合他们心中想象的少林寺,这无疑证明了中国的读者也认为"应该"存在有如此一个少林寺的心理,尽管明明知道这样的少林寺是想象出来的,他们也宁可选择相信,久而久之,它就浸润于文化深层当中,成为真实的文化"重镇"了。 少林寺是武侠小说中常出现的场景,既是门派,又是寺院,更为众所公认的武林圣地。武侠小说中没有门派则已,如有,则少林派必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谓"明教、丐帮、少林派",各教门以明教居首,天下帮会推丐帮为尊,武学门派则以少林派为第一",而在各书中,将少林视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天下武学之源"、"武林领袖"、"武学正宗"、"武林圣地"的赞扬之语,也随处可见,显然不难看出金庸对少林的推崇。 少林寺的历史 "少林派"之所以如此受到重视,自有其历史的渊源。案,少林寺为北魏孝文帝太和19年(495)为印度小乘佛教僧人跋陀所建,位于河南嵩山少室山五乳峰下,清人景日昣《说嵩》谓"少林者,少室之林也",曾培育出《四分律》宗师慧光法师。据传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天竺僧人菩提达摩西来东土,与梁武帝论道不合,遂北走北魏,于北魏明帝孝昌年间(526前后)入少林寺修行、传道,遂开禅宗一脉,历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六祖慧能,大开宗风,成为唐代以来影响中国佛教思想最深远的一派。尽管禅宗有"南顿北渐"之分,但禅宗祖庭所在的少林寺,自北宋哲宗年间(1093左右)报恩禅师在少林演畅曹洞宗风,即开曹洞一脉,到元代雪庭福裕禅师更拟定了少林寺子弟辈分的70个字"谱诀"为排行,至今不辍。 在历史上,少林寺曾遭逢五次大灾难,一是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采纳了卫元嵩的建议,毁佛殿、拆道庙,下令全天下僧、道俱皆还俗,是谓"北周灭法,少林寺损失极为惨重。但未久之后,北周静帝大象二年(580),又重新恢复,并将少林寺改名为"陟岵寺"。隋文帝崇佛,又将名字改回,仍称"少林",自此就定名下来。第二次是隋炀帝大业末年(618左右),据唐人裴漼的〈嵩岳少林寺碑〉所云,"大业之末,九服分崩,群盗攻剽,无限真俗,此寺为山贼所劫,僧徒拒之,贼遂纵火焚塔院。院中众宇,倏焉同灭,瞻言灵塔,巍然独存",这次的毁坏,应该是相当严重的。第三次是在唐武宗会昌年间(841〜846)的崇道抑佛,迫令僧尼还俗,是为"会昌法难"。据载,此次毁佛,拆除大寺4600多所,小寺4万多所,但少林寺状况如何,记载有阙,就未能知其详了。第四次的灾难,发生于近代,民国17年(1928),吴佩孚所部樊锺秀驻少林寺,与冯玉祥麾下的石友三相抗衡,双方展开激战。3月15日,樊部溃败,石友三攻进少林寺,震怒之下,下令火焚少林寺,天王殿、大雄宝殿、紧那罗殿、六祖殿、阎王殿、龙王殿、钟鼓楼、香积厨、库房、东西禅堂、御座房等殿宇统统悉数付之一炬。石友三的部队离开少林寺之后,全寺僧众回寺抢救,才算保住了千佛殿、达摩亭、方丈堂、山门以及地藏殿、白衣殿等殿宇――此谓之"二八火厄"。最后一次的灾难,显然就是"文革"时期的破坏了,但官方网站对此不置一词,公开的论述也极为罕见,大抵的情况,是"文革"期间,早已式微的少林寺再次遭受毁灭性打击,僧人被逼还俗,佛像被毁,寺产被侵。"文革"结束时,少林寺已是十几个僧人守着残垣断壁和28亩薄田的凄惨局面。" 少林寺的重建,是在"文革"以后逐渐进行的,到目前为止,尚未能全数恢复旧观,但1982年,因张鑫炎执导的一部电影《少林寺》(李连杰主演,香港中原影业公司出品)的走红,且正值港台武侠小说大举输入大陆的时候,少林寺之名遂不胫而走,成为一般民众心目中的"武林圣地",连带着也使少林寺的发展迅速茁壮起来,以"少林武术"为号召,建立起浓厚商业气息的实业公司,不但成为国内著名的观光胜地,甚至也成为国际上对"中华武术"有兴趣者的"朝圣"之地。
龚鹏程国学院林保淳教授与全球读经教育发起人王财贵教授
从历史记载中可知,少林寺创寺既久,又为影响佛教发展深远的禅宗祖庭,虽兴废有时,而始终屹立不摇,悠久厚重的历史因缘,再加上其占地之广(隋文帝曾赐良田百顷)、风景之美,自来都是备受文人骚客、佛教信徒尊奉喜爱的丛林。不过,真正使少林寺光前裕后,乃至于成为"武林圣地"的原因,主要还是"少林武术"。 少林武术的传说 "少林武术"自来有个广泛流传且往往为人信之不疑的传说,那就是"达摩面壁"并将天竺武术传教予寺僧的传说。但从文献中看来,此说是经不起检验的,少林武术虽云有之,但恐怕在明末才逐渐发展确定下来,以"外家"见长,非但"天下武学固然不源于少林、少林武术也不创于达摩",甚至也"不本于佛教",在武侠小说中盛为称道的《易筋经》,其实原与佛教无关,而是道教内丹导引之学,这点,龚鹏程在〈达摩《易筋经》论考〉中,论之极详,可以参看。 不过,历史是一回事,传说又是一回事。历史尽管可能较"真实",却远远不及传说的美丽及深入人心。即便在历史上我们很难"确证"少林武术的流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如此一个既能结合历史上的名人、悠远的古寺、意味深长的佛理为一,而又能展现侠客俊逸不凡丰姿的浪漫江湖传奇故事,显然是更令人津津乐道、心向往之的。更何况,少林武术在历史上也未尝没有留下可以供传说发挥创造想象力的蛛丝马迹。 尽管达摩传功授武在历史上找不到明确的证据,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事迹,不但被视为清代考据学鼻祖的清初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加以传述,更有唐太宗所写信的碑文可以印证,绝非虚构;同时,明代中晚期,东南沿海倭寇为患,少林僧兵应朝廷之征聘,踊跃投效军旅,凭借其绝艺,为国家靖扫外寇的事迹,更多有文人传记可稽。明代嘉靖年间的郑若曾于其所著《江南经略》中,特撰〈僧兵首捷记〉以记其事;而胡宗宪《筹海图编》更谓: 今之武艺,天下胥推少林,其次为伏牛。要之伏牛诸僧,亦因欲御鑛盗而学于少林者耳;其次为五台,五台之,本之杨氏,世所谓杨家鎗是也。之三者其刹数百,其僧亿万,内而盗贼,外而夷狄,朝廷下征调之命,蔑不取胜,诚精兵之渊薮也。 据程大力考证,史籍中明确有"僧兵"参与抗倭作战的共有六次,而战场多在上海、苏、杭一带。这批僧兵的来源,多数为嵩山少林寺。不过,此时的少林寺尽管"以剑技名天下"(实为棍法),但在当时奉命抗倭的名将俞大猷的眼光中,"乃传久而讹,真诀皆失矣",故在当时住持小山上人所请下,于千余武僧中挑选了普从、宗擎两位僧人,到军前效用,"时授以阴阳变化真诀,复教以智慧觉照之戒",二僧告归后,又以"剑诀禅戒传之,众僧所得最深者近百人"。俞大猷为福建泉州人,学艺于赵本学、李良钦,为"南少林"一脉,可知当时少林武术早已开枝散叶,遍传于天下,虽未必"天下武功出少林",但"少林弟子遍天下",应属实情;而俞大猷"回传真诀",正不妨视为中兴"少林武术"的功臣。 这段历史,对后来少林武术的传说有极大的影响。首先,这确立了少林在江湖中最崇高的地位,堪能与其相提并论的,唯有武当而已,一佛一道,搭配上侠客所奉行的儒家思想,深密地与中国以"儒释道"三家思想为根柢的文化内涵相呼应,构筑了武侠小说的内在精神。其次,少林僧兵为国家民族贡献效命的事迹,为"少林派"铺奠了"名门正派"的基础,往往成为混乱的江湖世界中的清流,甚至是中流砥柱。第三,为了符合此一基本形象,"少林派"无论在气势或武功上,都必须是既高且大的。最后,少林寺无论如何皆属佛教团体,因此"少林派"也逐渐与佛学思想的精义紧密结合在一起,不单纯只是"武学天下第一"而已,更隐隐成为江湖人士看破红尘后生命定位的归趋。 当然,这是就现代武侠小说而言的,既云"小说",自然有其理想兼虚构的成份,与历史有别,而又未尝不侧面反映了历史的某些实况,进而超越历史的框架,展现其传说"真实"的一面。小说,有时是比历史更"真实"的,正如同《三国演义》中的关羽,《三国志》正史中的关羽形象,显然远远不及《三国演义》更令人崇敬与喜爱,更令人"信以为真",正因我们宁可相信这才是"真实"的,因此就根深柢固地在中国文化中形成传统。关羽如此,"少林派"亦是如此。 从"少林拳"到"少林派" 自从明末清初学者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将天下武学区别外家(少林)、内家(武当)以来,尽管黄宗羲于文中颇刻意高抬"武当内家"的地位,但从后代的武术发展而言,"少林拳"的声势及威望,显然还始终屹立不摇;而更重要的是,这是就"家数"来分,而非就"门派"来分的,这点,从成书于道光末年左右的《儿女英雄传》中可以看得出来: 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 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留下的,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
姑不论其所说的"渊源"是否正确,但分明以"家数"为言,而非论"门派",天下和尚不计其数,所学"都是少林拳",而未必尽出于嵩山(或莆田)的少林寺,是非常清楚的。以印行于光绪19年(1893),影响后代少林故事题材非常深远的《圣朝鼎盛万年清》(又名《乾隆下江南》)为例,书中虽明标峨嵋、武当及少林三"派",但全书无一与"派"字系联,而且虽然故事主体是写峨嵋白眉道人、武当冯道德、白鹤五枚大师配合官军,联手对抗福建少林寺至善禅师及其众门徒,但其间的恩怨,全因方世玉打擂台,打死白眉道人徒弟李巴山女婿雷老虎所引发。至善禅师虽主持福建少林寺,但武学渊源,却与前述三人"同门同道",是师兄弟的关系,白眉道人在峨嵋山修真,冯道德(道士)则入武当山,五枚修行于白鹤寺,书中屡以此四人为"少林一派"(指宗派,非门派),换句话说,其实这完全是因为因偏心袒护所酿成的师兄弟"阋墙之争",而非"门派"的对立――既无峨嵋派,亦无武当派,当然更没有所谓的"少林派"。 武侠小说中的"门派"之建立,无疑必须归功于民初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江湖奇侠传》以湖南平江、浏阳两处乡民争夺赵家坪水陆码头的年度对决战开端,将书中数以百计的人物,以此为中心环环向外推展出去,而这些传奇人物,尽管可能"间有不侠的,却没有不奇的",但却都有一个明晰的来历及"谱系",先是以有百年积怨的崑仑派与崆峒派之争开展,然后牵连出其他如峨嵋、长春、邛来等派,将书中的"奇侠"纳入此一谱系中,张大春认为这是武侠小说中的一大"发明",并从"侠的伦理构成"、"侠的教养构成"及"侠的允诺构成"三方面论其意义及其间可能的相互冲突。这个"谱系",往往也成为武侠小说中江湖的基本架构,而在后来的武侠小说中被接收、重组,从而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且小说彼此间的定位互有不同,甚至相互悬绝。 不过,在《江湖奇侠传》的谱系架构中,是没有少林与武当存在的,其后还珠楼主在《蜀山剑侠传》中,则主要以峨嵋、青城、五台、崑仑、武当、崆峒等为主,颇盛言"武当",甚至有专书如《武当七女》、《武当异人传》等,但却未提及"少林",仅在书中149回让少林寺住持智能出场,虽然提及"那少林寺在元明之际,正是极盛时代,能手甚多",也提到后来武侠小说中少林寺"不接待女施主"的陋规,但份量极轻,而且住持智能居然有个铁伞道人这样一个道士的师叔,显然在此时期,少林寺犹未成为江湖谱系架构中的成员之一。 目前我们很难确切证明,是哪一位作家或哪一部小说首开风气,凸显了"少林派"在江湖谱系中的崇高地位;不过,最迟在1950年代香港"广派武侠"作家我是山人的一系列以福建少林寺为主的小说中,已可见到。此一系列作品上承清代的《万年清》故事,但因朝代更替,观念丕变,因此其中的善恶归属、故事内涵与《万年清》完全相反,极力夸赞宣扬以至善禅师为首,及其门下弟子方世玉、洪熙官等人"反清复明"的义举,赋予少林一派正宗且为善的地位,相对地,峨嵋、武当,连同在《万年清》原书中具有正面意义的高进忠,都被目为反派,不是朝廷的鹰犬走狗,就是淫恶多端的小人。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火烧少林寺"的疑案。 以现存史料来看,嵩山的少林寺,如前所述,固然曾遭火劫(最少大业末、民国石友三两次),但肯定都与清朝无关,即便传说为真,也应该是福建的少林寺,即南少林。但是,究竟此一少林寺位居何处,何时为清廷纵火焚烧,众说纷纭,迄无定论,甚至到目前为止,成为福建众多县市据理力争的焦点。但在我是山人笔下,却是无庸置疑的,乾隆年间,清廷为了镇压反清的势力,不但焚烧了南少林,连北少林嵩山少林寺也未能幸免: 少林寺千余年间,自达摩祖师开山以来,一脉相承,山门鼎盛,逮至清虏入关以来,匪独大好江山,沦为夷狄,即如我少林寺之佛门弟子,本与世无争,但求扫叶焚香,送此流年而已,何图竟因此而遭清虏之忌,火毁嵩少林寺于前,破灭九莲山少林寺于后,遂使千年古剎,尽化坵墟,尘外之人,惨遭屠灭。 火烧少林寺,是"清虏罪迹昭彰"的明证,由是,少林一派遂藉由民族主义,在"正义"上立稳了根基,取得了"名门正派"的身份证明,与相反立场的峨嵋与武当壁垒分明。此三者的"成派",我是山人也说得极为明白,《洪熙官三建少林寺》开宗明义就指出: 逊清乾隆初年,广州武风蔚然称盛,其时以少林派及武当派、峨嵋派为最着。少林派创于河南省少林寺,后开支于福建九莲山,以至善禅师为首; 武当派则源出于湖北武当山,以冯道德为领袖;峨嵋派则出自四川峨嵋,以白眉道人为主,三人本同隶于峨嵋山星龙长老门下。 在此,所谓的"门派"谱系已正式建立,尽管还只是就广东一地而言(书中言"南派武术"),未足以概括其余,更未若后来的武侠小说般以全中国国境为范围,甚至还延伸至于蒙满、西域或东瀛,但无疑也算是具体而微的象征,拥有可以向更广的全江湖面向作发展的腾挪空间。 广派的武侠小说,在香港获得极广大的回响,这无疑与香港本身为民国革命的重要据点及其"三及第文体"的言语对广东人来说极为亲切有关,其后香港的电影、电视开拍的这段故事内容,多数都由此而产生。也正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可以进一步来讨论金庸笔下的少林寺。 金庸建构的"少林派" 金庸"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武侠小说,对少林派的摹写详略不一,其中《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描摹的最多也最精彩,其中尤其是《倚天屠龙记》中郭襄上少林、少林寺的"屠狮大会",以及《天龙八部》中"带头大哥"的揭晓及错综复杂的恩怨之化解,最为可观。不过,在金庸小说中最早提到少林派的,却是他的首部作品《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肇写于1955年,此时金庸已定居香港七年之久,自不可能不受到当时所谓"广派武侠"及电影的影响。《书剑恩仇录》据民间传说"乾隆为汉人",实为"海宁陈世倌之子"敷衍而成,书中主要的江湖人物分属少林和武当两派,掌握其中最关键秘密的于万亭,出于福建莆田南少林,并在少林寺留有一封足以解开乾隆身世之谜的书信,也因此引发乾隆派遣福康安"火烧少林寺"的事件,而书中站在群侠对立面,不惜出卖汉族,为清廷鹰犬的,则是出身于武当的张召重。就此结构而言,金庸之受到"广派武侠"(尤其是我是山人)的影响处,是不言可喻的。少林派在全书中虽仍侷限在福建一地,但作为"正义"的象征已无疑义,较为不同的是,张召重尽管颇类于我是山人小说中的冯道德,却是曾经弒师,并投效清廷的武当"叛徒",连带着也藉陆菲青将武当拉回至"名门正派"的地位,等于确定了江湖门派中以少林、武当为首的整个江湖结构。此书新旧版颇有若干差异,在旧版中,于万亭原名沈有谷,其实才是陈家洛的"生父",但在1980的修订版中,"沈有谷"已被消去,而且于万亭"发乎情,止乎礼",也未曾与陈家洛的母亲发生私情,陈家洛与乾隆的确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由此可以看出,金庸在1980年修订小说时,是更加明确地为少林派建立了不可摇易的"正义"地位。 《书剑恩仇录》中的莆田少林寺,僻处于福建一地,并无全国性(或整个江湖、武林)的格局,且本书以受到"乾隆为汉人"传说的侷限,在无法更改历史的情况下,只能牵就史实,以"规劝"的方式,劝说乾隆做个"汉人的满人皇帝",因此与清廷的对抗,只能限于一处一地一派,而不能将其他的江湖门派拉进此一纷争中。因此,书中一些重要角色,以红花会成员为例,虽出身于武当(余鱼同)、青城(常氏兄弟)、太极(赵半山)、无极(石双英)、青旗帮(杨成协)等不同门派,但都是以个人名义行走江湖,加入红花会,所属的各门派并未在书中现身,即便其主体少林派,有天虹、天镜等莆田僧众及南少林寺出现,但本尊祖庭的河南嵩山少林寺却未有任何踪影。不过,莆田少林寺虽武艺高强,为"武学圣地',毕竟还是属于佛教,因此陈家洛欲取得于万亭所留书信,"闯五关"时,也与天虹禅师互以《百喻经》故事为喻,展开书中难得一见的佛教机锋。虽是昙花一现,而弥足珍贵,对金庸后来少林派的佛教特色之彰显,实为发轫。 金庸在其后的《碧血剑》、《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神雕侠侣》及《飞狐外传》中,都未见少林派,仅《射雕》中有少林分支的仙霞派,《飞狐外传》稍多,不但有少林分支韦陀门,嵩山少林派掌门大智禅师也在福康安召集的大会中现身。在《飞狐外传》中,少林被誉为"天下武学之源",且弟子遍天下,"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不过嵩山少林寺的场景也并未出现。少林派在金庸小说中开始大放异彩,是肇创于1961年的《倚天屠龙记》。 《倚天屠龙记》从郭襄上少林开始叙写,少林寺一开始就在故事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此书可以说是金庸建构其整个江湖门派谱系的重要著作,从少林开场,延伸及于武当,等如是确定了少林与武当的重要江湖位置;同时,金庸也藉此解释了何故以少林派如此历史悠久、武学兴盛的宝地,当初三次的"华山论剑"居然没有少林一席之地的问题",事实上这也是婉转地解说何故在前此几部重要的作品中没有出现少林派的问题,而其意图建构整个江湖门派谱系的用心,也是可以一望即知的。
在《倚天屠龙记》中,不但有少林、武当两派,更有所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重要情节(其他四派为峨嵋、崑仑、华山、崆峒)。"六大派"无疑是以整个江湖为范围而提出的,代表着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与被目为邪魔歪道的"明教"相抗衡,也正在此书中,金庸明确地擘划了他心目中的江湖结构: 江湖上向来有言道:"明教、丐帮、少林派",各教门以明教居首,天下 帮会推丐帮为尊,武学门派则以少林派为第一。 尽管此语一则含糊笼统,一则以元末为背景,未必能完整呈显金庸小说中的门派架构,而且也未必与其他武侠小说作家相同,但无疑却高揭了少林的旗帜,颇有定于一尊的架势。《倚天屠龙记》中的少林派,不仅是"天下武学之源"(连武当都等于是其分枝),并承续了《书剑恩仇录》中衍传自"广派武侠"的民族主义精神,以空闻大师为首的少林派,亲身投入了抗元的义军行列,更重要的是,少林派也成为维护江湖"正义"的先锋,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固然是受奸人圆真的挑唆,但其初心是较然可知的。少林派已俨然成为真正的江湖门派,与《书剑恩仇录》之侷限于一隅,是大相径庭的。 "门派"可以说是"江湖世界"的主要结构,从整个"江湖世界"图像的构成而言,"门派"一如中国行政区域中的县或市等自治单位,是构筑江湖领土的底层机制。在想象的江湖版图中,这些"门派"如圆点般的区块遍布在各个角落,自足地存在着。一如在行政区划中各县市的重要性不同一般,能引起瞩目的门派,通常是若干较具重要性、影响力较广的荦荦大者,在武侠小说中,通常被称为"大门派",如《倚天屠龙记》里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及其他作家笔下的"七大"、"九大"等。与行政区域不同的是,各个县市之凸显醒目,有其地理上优越的位置或历史上的种种因缘,而"门派"之所以崭露头角,则往往只是作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可以任意题点,而不必依据情实,如金庸甚至在《飞狐外传》中虚构了一个全派皆为孪生子组成的"双子门"。经由这种"乱点鸳鸯式"的题点,武侠小说中的"江湖",显示了其变幻莫测的性质,可以说是江湖权力征逐波诡云谲的隐喻,同时也是武侠小说作家(及读者)对社会现象的观照。正因有此吻合武侠小说"静―动―静"隐藏规律的江湖,少林派自然在其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寖渐成为江湖的中流砥柱。 金庸此一迥别于前此小说的少林派之建构完成,相信并不是天外飞来或戛戛独造的。叶洪生曾谓卧龙生的小说《飞燕惊龙》首张"武林九大门派"之目,并认为此一开创沾溉后来继起的武侠小说极大。《飞燕惊龙》于1958年8月16日开始创写,登载于《大华晚报》,迄1961年7月8日刊完,在当时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在金庸开始撰写《倚天屠龙记》(1961.7.6)时,《飞燕惊龙》已透过单行本先行,轰动一时,同时,以是书内容改编的电影《仙鹤神针》,也已在1961年开始上映,颇受观众欢迎,金庸"理当"有受其影响、启发之处。盖此书以代表正派的"武林九大门派"(少林为首),对抗由李沧澜所领导的"反派"天龙帮为基本架构,这是一次武林的大集结,与《倚天屠龙记》中"六大派"的集结具有相同的意义;且是书虽云"正、反"两边立场的区别,但是非、黑白之际,并不如是之明晰,九大门派为争夺假的《归元秘籍》,彼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此与《倚天屠龙记》中六大派各存私心,且为了《九阳真经》不惜用尽手段,如出一辙。所不同者,是卧龙生受到政治羁限,完全以"江湖争霸"的模式开展,而金庸则结合历史,将民族主义纳入小说情节之中,并能跳脱开台湾的政教观点,大胆赋予所谓的"魔教"(明教)正面的历史定位。 自此,少林派成为金庸小说中首屈一指的江湖门派,连带着,少林寺也成为他小说中的重要场景。 从风景到场景 金庸的武侠小说,多数的的重要场景,都在中国大陆,中国的幅员有多大,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侠踪就可以有多大的行游空间,大抵上,除了西藏外,金庸的小说差不多都写过了。不过,在金庸创作武侠小说的这段期间,他是不曾到过大陆的,早年仅有的游踪,也只限于江南一带,多数小说中的场景,金庸都没有去过,即便有之,早年的记忆恐怕也未必明晰真切。因此,金庸的小说尽管出现过非常多的山川、城市、寺观,也不乏对此间形胜、名物、景色作过若干的描述,但与一般所谓的"游记",是完全不同的,盖其意既不在"模山范水"、"巧构形式之言",也不在借景抒怀、以浇块垒,或是以景喻托,融物我为一;更对此一山水景致相关的风俗民情,并无若何喜愕之情或急切的欲加以宣扬。金庸无意描写风景,正如他在写给温瑞安的信中劝说温瑞安的,"风景的描写不要太多","写风景不必只写风景,可以写书中人物所见的风景,在情节里引入,这样会自然一些",亦即,金庸表明,山水景致,绝对不仅是山水景致,而是书中人物的"场景",是小说人物的活动空间,"场景"是用来摹写人物、贯串情节的,而非用来传达、阐说作者对此景点的观想。这是金庸小说最值得称道摹景手法,如《书剑恩仇录》第8回,金庸描写透过陈家洛和乾隆的眼睛所看到的"钱塘潮":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 这段有关"钱塘潮"的摹写,融冶文言于白话之中,写得相当自然顺畅,红学大师冯其庸在评点《书剑》时,颇为欣赏,谓"写海潮一段,非亲见熟见之人,何能写出",又说"写海潮分数段写,层次分明,合而观之,可抵一篇海潮赋",其实冯其庸不免为金庸所欺,金庸尽管于生长于海宁,应该亲闻亲见过"钱塘潮",但时隔多年,恐怕记忆已未必明晰,陈志明早已指出,这段文字,其实是部分参考了宋代周密的《武林旧事》及明代高濂的〈六合塔夜玩风潮〉,其中"玉城雪岭,际天而来"、"震撼激射,吞天沃日(月)","月影银涛,光揺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十万军声半夜潮"等句,更是直接挪用了。但这不能谓为"抄书",事实上任何一位小说作者笔下的场景,都未必非身历其境不可,武侠小说中侠客的游踪如此广阔,更不是任何作家所能剑及履及的,在此情况下,或据传闻,或引书史,作为笔下的参考,实乃有其必要。台湾武侠作家(尤其是土生土长的台籍作家),在国共对峙下,无法亲履大陆斯土,居然创作出上千部以大陆山川为背景的武侠小说,所凭借的也多数是文史书籍,云中岳曾面告笔者他主要参照的是清代所编的《一统志》,而秦红则谓他每次叙写到有关的山川景物时,就去图书馆查书,将文言转化成文白夹杂而可读的文字,想来这都是武侠小说创作的"必然",绝对是未可厚非的。这种转化,当然非机械式的抄袭可比,而往往倒是作者匠心独运之处,不是在写风景,而是在运用场景。冯其庸谓此文"层次分明"其实也暗指金庸在此的场景描摹功力。只可惜冯其庸不晓其出处,因此未能为读者指出箇中关窍。盖此段文字,在叙写钱塘潮之际,是夹叙了许多人物的动作的,如白振为了替乾隆拾捡折扇,奋不顾身地跃入塘底,险为潮水水淹,自不妨有多种的可能解读,使这个场景的空间描写,从米克˙巴尔(Mieke Bal,1946〜)所说的"行动的地点"(the place of action),转化成"行动着的地点"(acting place),而与其主题密切相关。这点,我们从引文后段的"吴王钱鏐射潮"典故中可以看出,乾隆与陈家洛兄弟两携手观潮,然志趣不同,相当明确地表白了陈家洛的心迹,而暗示出此两兄弟其后难免互有冲突而分道扬镳的结局。更值得注意的是,"海宁观潮"的时间是夜晚,因此金庸在援引周密的文字时,也非常慎重的将原来"吞天沃日"的白天景象,改写成"吞天沃月"的夜晚情境,无疑就更吻合小说中的情节了。 场景是小说人物活动的地点,它不仅仅是指某个作者特意设计出来供人物活动的场所,更包含了作者为了配合书中人物的行动(包含动作及思想)而具体描写的景物。景物的描摹,可多可少,但只要在小说中出现,就不能只是虚写,而必须实际上发生作用――与人物性格或故事情节及主题间的关联。金庸在这方面的认识,无疑是相当透彻的,我们可以《射雕三部曲》中著名的"华山论剑"为例。
"华山论剑",是金庸为武侠小说树立典范的重要情节,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虚写,只简单提及五绝在"华山绝顶"比了七天七夜,凸显了王重阳"中神通"武功及道德(抗金的民族意识)的优越,并未对华山景致有任何的描写;第三次实际上只是"论"剑,而未实际进行比武,就定下了新的"五绝"(东邪黄药师、西狂杨过,南帝一灯、北侠郭靖、中顽童周伯通,见《神雕侠侣》40回)。在这两次中,"华山"这个地点,事实上是可以被任何名山所取代的,此正如当代有关武侠的会议,会加以援引、变化,来个"海宁论剑"、"淡江论剑"、"津门论剑"一样,重点在"论剑",在哪里举行都无所区别,不过就是一个"地点"。
但第二次论剑,就大有不同了,主角从王重阳移转至郭靖,此时郭靖正满怀纠结,对"学武"的意义颇有怀疑,文中透过丘处机的导引,先是说了一番以水为喻,"既能载舟,又能覆舟"的道理,然后藉着在相传为陈抟老祖的遗迹中,如十二株大龙藤树、回心石、及赌棋亭,配合着陈抟"高卧不起"的传说,为郭靖开解,郭靖因陈抟与宋太祖赵匡胤的"赌棋",联想到"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如此叙写,华山显然就带有点"行动着的地点"的意味,尤其是"回心石",象征着郭靖思想的转向,此次论剑,除了对郭靖的武功作了当得起"天下第一"的肯定外,也确立了郭靖继承王重阳志业,厘清"学武"的意义,并推促郭靖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路径迈进。尽管郭靖并非被设计成一个深思能辨的哲人,因此也只能感到"似是",而不会有更深一层的体悟或认知,但轻轻几笔点化,虽是浮光掠影,却也让这些景物在郭靖的生命中饶具意义。 金庸对多数风景的描写,都可说是颇具匠心的,如《笑傲江湖》32回中两小段描写嵩山形胜的文字: 行了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 嵩山派领路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雄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汉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井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这 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颇觉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 尽管陈志明认为这两段文字应出自清人潘耒的《遂初堂集‧游中岳记》,但从文句看来,恐未必尽然,充其量只是参考,毋宁视为金庸自己创造的文句更加适宜。这两段摹景文字,借嵩山弟子及可能是左冷禅暗中邀约(如后来出现的青海一怪、白板煞星)的帮手口中,显然就不只是单纯景色的描写,而是用以凸显此时嵩山剑派左冷禅及门弟子倨傲骄狂的心态,以及左冷禅目无少林、暗施狡谋的险恶居心。类似的段落极多,在此无庸列举,所谓"鼎尝一脔,可以知味",金庸于此,吾无间然矣。 参照古代文史书籍,穿插典故,摹写小说中"实有"的风景,对武侠小说而言,不仅能符合其"古代"的背景(试想,在如今普遍现代化、商业化的大陆景点,可看得出其中若何的古代情境),取得更逼真的场景,更能引发读者,乃至作者思古之幽情,挑勾起对"故国"无限向往的情怀,满足飘浪无所归止的浪子的京华想望,这是"远望足以当归"的心理反映,也正是武侠小说成为海外华人"文化教科书"的重要根源之一。金庸对故乡海宁情有独锺,大段落的细摹"海宁观潮",无非也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台湾多数的武侠作家来自于大陆,隔海迢遥,瞻乌爰止,不得已藉武侠小说寄寓怀乡之思,卧龙生之以"卧龙"为笔名,向梦葵之自署"衡山",武陵樵子之凸显"武陵",皆可顾其名而思其义;而墨余生之本籍海南岛,故特别以《琼海腾蛟》为海南岛张目,正由于此。武陵樵子在《丹青引》一书中更明白表示: 茫茫神州大陆,共匪窃据倏已十三载,岭南塞北,尽是胡尘,中原父老如火如荼,播迁来台,生活安定,海天遥望,益增怀念,故笔者屡屡以笔下荒诞不经之武侠说部,简介山川人物,藉资弥深怀念。 东方玉在《泉会侠踪》中细写河南辉县百泉镇的"药市",《东风传奇》叙说陜西凤翔的"酒会",民俗风情,历历如绘,亦可作如是观。尽管金庸在创作武侠小说时,并未曾亲临其地,但正不妨借文史书籍作一番"神游",而"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无疑也是许多武侠作家,包括金庸在内,叙写大陆山川景物的最佳写照――可名之为"故国神游"。 当然,小说创作不可能全部都摹写实景,毕竟仍须有许多虚构、想象出来的场景,供小说中的人物活动于其间。既属虚构,则无所假借于文史书籍,而全凭作者独具匠心的设计了。《神雕侠侣》中的"绝情谷"是金庸展现其构设场景优异能力的一段情节。 "绝情谷"是金庸想象虚构的一处场景,谷名"绝情",实际有两层意涵,一是"断绝情欲",一是"激绝之情",此两者互为表理,"绝情"本身就是一种不近人情的"激绝"手段,而正因手段"激绝",方才足以"绝情",金庸藉着谷中的"情花"隐喻爱情之苦之毒,而此苦此毒的唯一解药,却偏偏就是"断肠草"或"绝情丹","不有断肠痛,焉知爱情深"?但就全书是"情书"的主题而言,金庸是绝不认同此"绝情"的,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许"的质疑中,是充分透显出爱情是绝对无法消除灭绝的肯定的。因此,"绝情"实非"无情",在金庸虚构的绝情谷中,企图以隔离的激绝手段灭绝爱情,其实从公孙止以下,哪一个人不是有情的?就连自外而入的小龙女,虽欲绝杨过之情,又何尝不是对情充满眷恋?因此,绝情谷中,就在公孙止炼制亦可解情花之毒的"绝情丹"藏放处的丹房下,就是幽囚了因激绝之情而导致被公孙止挑断足筋的裘千尺所居之鳄鱼潭;而鳄鱼潭此一充满激绝之情的地方,曲径通幽,经过曲折漫长的路可上达厉鬼峰,可谓是极尽其惨酷之形容了,岂不正是一种隐喻,暗指绝情之可怖可怕?而就在绝情谷上,崖名断肠,激绝的李莫愁、公孙止夫妇皆死于此,但杨过也在此服下断肠草,解了情花之毒;小龙女为断杨过痴情,跳下绝情谷,十六年后,杨过也自此跃下,甚至连小郭襄也跟随而下,岂不是"肠断因多情",而多情自无法绝情,绝情谷底,反成了杨过与小龙女十六年重系情感的"绝处逢生"之处。丹房、鳄鱼潭、厉鬼峰、断肠崖等场景,在金庸虚构之下,无不与其对爱情主题的诠释息息相关,可见得金庸在布设场景时的功力。
【本学会消息】: 本学会直属单位“诗词创作委员会”微信群和微刊正式设立。群名为:清流惠风。半月刊微刊名为《清流惠风》。本学会另一直属单位“谍谱学研究中心”正在筹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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