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整理以前写的一些诗稿。其实真正在诗状态中的时候反而没有成文,很遗憾,而往往在这种状态中时,没有人。一有人的环境,就是嘈杂。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碰到同时代人聚集的时候总是会激动,有激情。前几天,灣区朋友陈光石打电话来言及,他去参加了湾区的一个“老三届”联谊会,与会者坐满了唐人街美丽宫酒店。大家都很有激情。那已是一个过去的世代,而且是一个黑暗、荒废的世代,为什么会引起如此美好的感情呢? 我记得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过这样的话―――我们当年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理想最后破灭了,其实,破灭的那套理论,而我们被搅动的是藏在它后面的那个“神跡”。这话讲得简炼。一场运动几乎能掀动所有人的热忱,一定有它独到的地方。实际上这个神跡一直在困扰着、吸引着人类,只是共产主义调动了人们的热情而已。
当我们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死去的是那套理论和价值观,而不该死的和不可能死的正是背后的“神跡”,自古以来人们用各种方式、各种号令在追求这“神跡”,它的动因、动力正是信仰和理想主义。但是理论是死的,信仰却是叫人“活”。错误的信仰不等于信仰的错误。 文革浩劫是中国人经历的一场大试炼。尤其是对“老三届”。有一次在一个研讨会碰到一个“老三届”,讲到一句话挺俏皮:我们“老三届”都是炼过“童子功”的。 我想起一个寓言―――有个小和尚从小就在山门出家,从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他所接受的所有关于世间的功课都是老和尚教给他的。有一天,老和尚带他下山。小和尚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间很新奇。他看到路边的花好喜欢,就去摘,老和尚却一把打掉,他对小和尚说:“这是毒草!”后来他们下山到集镇上,集镇上有好多女人,小和尚从没有看过,他盯住一个漂亮的女人看,老和尚又打了他一下,说:“这是妖怪!” 等他们办完事回到山上庙里,老和尚考小和尚,问他看到什么,喜欢什么,小和尚愣了一会儿,回说:“我喜欢毒草和妖怪。” 这就是“老三届”的故事,当我们在山门受教时,一律被教成未下山时的小和尚指鹿为马。可爱之处在于当小和尚们指鹿为马时,是拿出相当于生命的代价去维护他们所受到的教育的。文革的发生就含有这种真诚和悲惨的意味。 记得在小学课本上有个刘文学的故事,讲到这个小孩为了田里的辣椒被地主偷了,于是奋起搏斗而光荣牺牲。很少有人问:辣椒第二年就会长出来,而人死不能复生。这刘文学一死,地主也必不得活命,一把辣椒两条命,犯得着吗? 因为刘文学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小和尚式的教育:那个地主不是人是妖怪,那把辣椒是比人的生命还重要的“国家财产”。一个人若为了“国家财产”而献身,就是无比的荣誉,若和地主之流的妖怪去作战,就是无比的勇敢。 那种价值观、理想、信仰的扭曲以及一代人都为了它而献身,付出了青春的真诚和热诚的生命,这就是“老三届”的命运。我想,在三十年之后,人们重新聚首,竟然能够激动起来,就是有特别的原因,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想了想,就好比是在一块试验田里的一群人,发誓要弄出一种东西是世上从来没有过的,也是万能的。于是把生家性命全赌上了,干得乐滋滋的,而且把凡是不服从此理想的人都消减。直到干得人仰马翻皮包骨头,不得不扔下这些“宝贝”逃跑。若干年后,人们从外面的世界回来了,看着过去的 “产品”,非驴非马,哭笑不得。但是却有深厚的感情,真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呀。 我们属于那个世代,毁于它亦成于它,我们属于那个世代,那个世代它独特的话语方式,共同的情结。作为那个时代的被迫害者,我想未见得没有益处。 有一个熟人访美时,来拜访过我,我们曾经讨论起文革的血统论。她问我:“你受了‘血统论’那么深的迫害,为什么对我们干部子弟却没有偏见?”我回答,“我尊重常识”。在文革中,我是那个小和尚,不是刘文学(否则我妈就被我斗死了)。道理很简单,我既然不能接受强加于我的价值观念―――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冠于“恶人”。如今我也没有理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实说来不过是一些常识,可是在一个铺天盖地的颠倒常识的年代,为了坚持一个“常识”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两种牺牲同时都会发誓,就是刘文学式的和小和尚式的残杀。这种非正常时代的现象,就是在我们“老三届”身上发生的。那种战争好比弟兄惨杀,这种惨杀是国共两党兄弟惨杀的延续。 为什么我在文革之后,没有去攻击红卫兵,我想惟其因为我是从那个时代出来的,具有那个时代的背景,故我不太可能人云亦云。为了破除“血统论”的魔咒,我不知研究了多少“个案”,几乎囊括所有出身层的人。最后坚定不移地得出几个结论,一个是道德品质和家庭出身不是一回事,聪明才智和家庭出身不是一回事,命运好坏和家庭出身也不一定是一回事。在以上的情况中,家庭出身只是一个或好或坏的条件而已。“一母生九子,九子不相同”倒是反映了一个家庭的三种指数的三种不同的确实状况。 94年回国时,我万没想到,我的中学同学,听说我回来了,互相串联组织了一次聚会。那次聚会,恍如隔世。小时的多少光景浮现在眼前。文革时多少令人伤心的光景浮现在眼前。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敘说的是过去了的美好的光景,而略去了那些不愉快的事,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有的同学――我们当年在班上画三八线(男女授受不亲),从来没讲过话的――也来了,相谈甚欢。还有当年热衷于搞血统论,一夜之间从好朋友成仇敌的(当然也有来监视我的)。这就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在这种光景中,你能感到爱的力量大过恨;饶恕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方。 有人认为我们搞民运,因为苦大仇深,所以要报仇,要以牙还牙,我想,这起码对我和我的一些朋友是一种误解。我是出于人道主义。就人而言,我无法去仇恨一个人或者说天长地久地去恨一个人。但是与一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一些杀害人的社会观念却无法相容。一个人如果不能做到“疾恶如仇”,活着就没有力量。 文革是用一代人的青春生命为代价去为一些价值观念“证伪”。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从那个世代过来的人不从中觉醒,觉醒了不去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无疑就是一块废品。 最近我看了一部作品<黄金时代>(王小波著),很过瘾,很有痛感,也很难受。作者把一个文革年代的青年的“废品”生涯,活脱脱地描画出来。如果这样的“废品”对于一个社会只是“少数”,那你可以把他当笑话看,可是这样的废品是整整一个时代人,而且废品正在不断地生产着废品!这就是中国,一个被“老和尚”教唆坏了的中国。 前几年,国内掀起了“老三届”怀旧热,甚至不少人组团回到当年插过队的地方重温旧情。我想,那是对失落了的一种人生态度的怀念,一种对于燃烧过的理想的伤感。 其实,理想主义,信仰真理的力量不会因为一次失败的实验而消失。相反,经过那样的反复,生命的浓度因此而得到开掘,而呈现更多层次的色彩。 “老三届”几乎人人都是一部戏。 每当我碰到“老三届”的同时代人,我都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我尊重他们如同尊重我自己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