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前期,我们居住在佛罗里达的南方城市。九二年年末,我找到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见前文: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 那个时期美国经济并不好,在我的留学生圈子里,我还是第一个找到工作的。九三年年未的时候,先生在东部找到工作。那时工作市场不景气,为了一份工作夫妻异地的留学生大有人在。 最初我们也是打算异地一段时间。我们退了原来两室两卫的公寓,找了一个出租的单间。我一个人住,希望住在别人家里,比较安全,又有人气。 那是一个三卧室的连栋屋,家里有女主人,她的母亲和女儿,还有一个BABY。女主人和BABY睡一间,她的母亲和女儿住另一间,剩下的那间出租给了我。女主人四十左右,是个美丽优雅的古巴女人。家里洁净明亮,装修精致,空气中总有一股清新好闻的香味,她告诉我是精油香料。 女主人是推销保健品的,主要是一种维生素。她推销给我,我说没有兴趣,她给了我两粒,说是免费,一定要我试试。 车库里有一辆豪华宝马车,她说是BABY父亲的。BABY父亲显然不是她的丈夫,但是全家都对BABY父亲有一种敬畏,对于BABY也很宠爱。我在她那儿住了半个多月,一次也没见到过BABY父亲。 本来说好我有独立的房间和卫生间,后来发觉女主人的母亲和女儿时常来用我的卫生间,甚至我上班去的时候,她们会抱着BABY在我房间逗留,说是我房间里有个角落,BABY以前习惯在那玩。我比较随和,也就由了她们。 不过先生走后不久,我发觉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异地,很快就去辞职了。马上就是圣诞节,本来买了来回机票要去东部探亲,我改变了注意,只去不回。租的房间只住了半个多月,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当初就是按月租,所以租金略贵。 那个时候坐飞机很宽松,也不查证件,所以我的来回机票,我和先生轮流用。我从南方到东部,先生从东部飞到南方,然后他开着我的车子,长途跋涉十个小时回家。 东部的冬季,跟南方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南部呆了几年,那里没有四季的变化。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只有两季,hot and hotter。重新见到雪花飘飘,我的心中格外的喜悦。那一年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记得公寓门前的阶梯全被厚厚的雪埋了,完全没法走路,只能顺着栏杆滑下去。院子里的雪洁白无暇,像一床厚厚的棉被,让人想上去打滚。因为太久没有见到雪了,而且我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 公寓区里有一家是从南方过来的旧相识,他家妻子也是闲赋在家,常常过来小坐。我准备了蛋糕,泡一壶好茶。外面的雪静静地飘落,屋子里茶水氤氳,显得特别温馨。这是我到美国四年半里最悠闲的一段时间。 不过我也没有完全闲着。那时我们特意订了报纸,每天早晨我会花时间浏览找工作的广告,看见合适的画个圈,发个简历过去。东部的就业市场比南方要好太多,电脑业的广告就占报纸好几页,不象在南方时只有廖廖几个,连一页都不满。过了一个月,我就找到了工作。 一个离家不远的公司要找人做一个三个月的项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去面试了。当时面试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年近四十的工程师Steve,微胖白皙,戴着眼镜,一脸书卷气;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公司副总裁Roy,金发碧眼,小麦色皮肤,很瘦,看上去一脸精明。Steve面试我技术方面的问题,Roy泛泛而谈。其间我问了三个月以后是否可以转长期的正式工,他们两个出去商量了一小会,当场就拍板要我,并谈妥了正式工的薪水。那时我还不清楚东部的工资比南方平均就要高出许多,所以只是在我南方的工资加了一万,Roy即刻点头赞同道:“以你的背景,这个数字是非常合理的。”一听就知道要少了,但也不好意思再改了。 这是一家二十多人的小公司,主要是向政府部门销售IBM的机器,并提供一些组合安装的服务,所以公司里大多是系统工程师。Roy是所有工程师的总老板,系统部门还有自己的部门领导。软件部门刚刚裁员过,元气大伤。从五人减到两个半人,后来又自动走了一个。其中半个是Part-Time Consultant。电脑行业有很多合同工,按小时挣钱,他们被称为Consultant(顾问)或者Contractor(合同工)。那个Part-Time Consultant来了几次之后,也就不来了。他告诉我,这里做的技术在市场非常紧俏,可以拿到一个小时一百美元,这在九十年代前期算是相当高了。 软件部门人丁单薄,好处是我因此有独立办公室。虽然没有第一份工作的大办公室那么拉风,但也是红木办公桌面朝房门而放,里面就是我一个人的世界。Steve的办公室在我边上。 Steve黑头发黑眼睛,性格温和,虽然是白人,却给我一份亲切感。他本是化学博士,在经济萧条时被裁员了,一时找不到工作,对于一向优秀的他打击非常大,因而转行,并决定从此要做最容易找工作的事。我一去他就跟我说:“你以后如果被裁员了,千万不要难过。我那时被裁,心里难受半天。后来到这儿来,发觉几乎每个人都至少被裁过一次。这跟你是不是优秀根本没有关系。”这句话他跟我说了许多次。我后来在美国职场多年,遇到过各种裁员,虽然自己都能幸免,但也亲眼目睹许多被裁者的伤痛。 用一个词来形容Steve,那就是倾囊相授。这份工作用到我的一些知识背景,但也要学习新的技术。Steve是我遇到的最竭尽全力、最毫无保留传授知识经验的同事。有时候我问他一个小问题,他就会源源本本、上上下下给我讲个里外透彻。他这么做,可能跟他博士背景有关,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后来才知道。 Steve工作非常努力。每次我下班了,他还在电脑前孜孜不倦。他是一个尽善尽美之人,正在做一个客户的APP,客户要求功能123,他追求完美就又加上了功能456。客户当然不介意APP功能更全,但是项目资金和交货日期不变,这样Steve就时常用自己的时间加班加点。有个黑人同事Doug比较八卦,他笑着告诉我,Steve离婚了,他本来以为Steve每天这么晚回家是因为不想见他妻子呢。 Steve是个非常内秀的人,他的兴趣爱好是做画框,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家里的汽车间做各种画框。他温柔体贴,有时下雪天我们一起进城见客户,他会把车停在客户门口让我先进去,他再去找停车处。 在我工作了一个月的时候,Steve也辞职了,要去一个大公司,他终归觉得这个小公司没有安全感。鸟拣高枝栖,人往高处走,虽然我的心里十分不舍,也只能送个卡片给他略表谢意和祝福,同时也明白了他一直倾囊相授的用意。Roy笑着对我打趣道:“影,看你等了这么久,现在总算是in charge。“ Steve可能觉着过意不去,就不停地跟我说:“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他把他家里的号码、新工作的号码通通都给了我。 这下软件部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要处理公司所有的软件系统,应付所有软件产品的用户。我到公司只有一个多月,对于系统还在熟悉学习之时。刚开始,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客户好像到处着了火似的,各个系统都出问题,电话铃此起彼伏,响个没完。好在我若有问题的话,Steve总在电话之遥,每次都是耐心解答。Roy也是尽力帮我与客户的沟通,过了两个星期,我就开始得心应手,应付裕如。 公司的软件系统主要有两大客户,系统已经投入使用,但是有很多小Bug。客户列了长长的Bug清单,要求公司的总裁和副总裁每个星期进城去开Status Meeting,讨论清单上的内容。我出手快,两个星期就把Bug清单全都修正。客户非常满意,就对总裁和副总裁说:“影做得很好,你们以后不必每周来开会了。“总裁和副总裁自然非常高兴,这也奠定了我在公司里的地位。 公司的总裁就是Owner,高高在上,我跟他很少接触。公司的副总裁就是Roy,他常常来给我说些鼓励表扬的话。正是我三个月期满要转正式的时候,Roy主动给我加了薪,比原先说好的薪水又加了一万。“这是我们最好的软件工程师曾经的工资。我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客户和我都很喜欢你。”Roy这么跟我说,我自然也是欣然接受。 Roy安排了Doug做我的助手,我们有时一起去见客户。Doug长得人高马大,是个热心肠的话痨,在公司里主要做PC维护。因为我开车很怵换道,他告诉我:“假如你从车镜子里能够看见边上那条道上后面车子的整个车身,你就可以换过去。“这句话后来成为我开车的法宝。 另外有个高大帅气的系统工程师Bruce,有一次也跟我一起去见客户。他告诉我九二年美国经济萧条,他被裁员,家里三个孩子,太太不工作,差点要把房子卖了,好在找到现在这份工作,所以他非常珍惜。因为Bruce穿着举止都很优雅,我没想到他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不过我接触最多的是我的老板Roy。系统稳定下来后,我又开始有了多余的时间,Roy就想办法让我开发一些新的系统和软件,我和他有了很多合作。我做软件开发,他亲自做Pre-Sale,我们一起去客户那儿做推销。有一次我做了个Zebra-Printer的APP,卖得还很不错。我们一起去Albuquerque 做推销,那儿有个印第安人的政府机构。记得是一个很大的会场,人很多,我们在台上,Roy主讲,我做Presentation并回答技术问题,合作相当默契。出差的空隙时间,Roy带着我在当地游览风景名胜。Albuquerque 跟我以往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有着无遮无掩一望无际的广袤、壮阔和苍凉,往那儿一站,只觉得天大地阔,人是那么的渺小。我们还坐揽车去了一个有名的山顶吃晚餐,揽车要开很长时间,下面是万丈深渊。山顶风很大,在外面排队的时候风呼啦哗啦把衣服吹得鼓了起来。从山顶往下看,有着极美的风景,餐馆很大,食物一般,但是氛围很愉快。 经过这一次出差,Roy跟我的关系变得熟络起来。Roy也是一个心细的人。有一次我做了一个软件,Demo给他看,他给我提了很多意见,都是很好的意见,只是我听惯了表扬,一时有点不习惯,不过我也没说什么,就把他的意见记下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会儿,Roy过来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忘记说了,软件做得非常好!”很多次他都是如此,在保证把工作做好的同时又把我哄高兴了。他时常夸我,因为他要去拿项目,必须吹嘘自己的公司,顺带也会很夸张地吹嘘我。 后来的日子,我们差不多像朋友一样地相处。他常常到我的办公室来坐一会,讲很多他的事。比如公司总裁对他的好与不好,公司其他工程师以及他的日常,他的家庭的一些琐碎。Roy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是中学的青梅,高中毕业就结婚生孩子,生了两个女儿。第二个妻子又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和小女儿相差有二十岁。他也真是生女儿的命。Roy常常给我打气,许了很多空头支票,诸如公司扩充后,软件部门的头非你莫属。公司可能要股份化,象你这样的功臣肯定亏待不了等等。尽管知道他说话有点水分,毕竟也是一番好意。 生活开始安定下来,我们买了房子,也算是实现了一个美国梦。搬了新家,上班就不那么近了,由原来的10分钟变成了35分钟。新家附近有个大公司,有一座线条流畅、气势不凡的大楼,每天路过的时候,我心里很想到这样的楼里去工作。试着寄了个简历过去,不久我就拿到了聘书。于是我就向Roy去辞职。 东部繁华热闹,工作机会多,职场上人员流动特别大。职员为了前程,走的义无反顾,老板裁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所以我跟Roy辞职完全不像跟Ted那么小心翼翼,直截了当地递上辞呈。没料到Roy也是十分难受,他竭力做了些挽留,比如match工资等等。只是我喜欢就近上班,而且当时去大公司的欲望十分强烈,虽然之后在大公司的经历并不是那么愉快,但当时因为没有经历过而心生向往,因此婉拒了Roy的好意。临走时,Roy很伤感地说了一句:“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合作下去呢。” 现在回过头看,很难说我当初离开的决定是否正确,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经历来成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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