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开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小孃带我到七星岗,去看六孃的未婚夫。走过一些暗黑的通道,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进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家俱少而旧,地板没有漆。我看到郭叔叔坐在床沿,两腿够不到地,笑嘻嘻的圆圆脸,却完全是小孩子样的身材!他说起话来,我才相信他是个成年人。 六孃和郭叔叔原本互不相识,完全谈不上感情,是别人介绍的! 我怎麽也想不通体态端庄,性格温顺的六孃为什麽要同意这门婚事。往回的路上,街灯昏黄,小孃叹口气对我说:你听说过这句话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小孃比我大叁岁,在城里上高中,是学习努力要强的女孩子,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是在她亲姐姐的婚姻大事面前,当时我心里一震,至今留有余响。 六孃小孃是妈妈的继母的女儿。继外婆生有四个孩子,叁女一男。这叁个孃孃和一个舅舅是妈妈同父异母的弟妹,生于抗战时或战后。外公从日本对重庆大轰炸时就住在乡下,到战后也没有城里的住房,他们在1949年后全都是农村户口。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中国的城市和农村以后会有巨大的差异, 一个家庭会发生怎样的巨变! 小孃孃们住的重庆茄子溪回龙桥,离我市区的家不过几十公里,我们在过年的时候才乘两站火车回到乡下去看外公外婆。一下火车,就看见六孃小孃跑过来。那时私人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她们并不知道火车到达的准确时间,会接连几天一早就到车站来,一直在寒风中等着,睁大眼望着。接到我们了,欢天喜地,牵着我和妹妹的手,或把我们背上,走田坎、过小溪,回到门前有一个大地坝的老屋。那是我和妹妹儿时自由快乐的节日,可以在门前的石桥上奔跑,看溪水里的小鱼,到屋后的土坡上采野花,还可以在宽大而昏暗的灶屋里烧柴草! 我哪里想到,那个时候,几十公里以外的农村亲人已低人一等,他们没有与城市人口相同的国民待遇!如果城市里从小教育人要服从党的安排,要做共产主义事业的螺丝钉,那麽,农村的孩子更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他们大都被终身束缚在土地上。这土地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没有归属感,从早到晚面朝黄土背朝天,少有为土地创造的激情。青年们深心希望离开农村,但只能等待上天给予特别的机遇,比如参军,考上大学或招工进工厂。然而,一般农村人对此望尘莫及,只能无奈地在土地上生活。 我在初中时就和女同学们有女权主义的思想言行,我们崇拜自立自强的居里夫人,她在丈夫去世以后一周便接下他的讲台,我们甚至看不起马克思的夫人燕妮,因为她除了是漂亮的夫人,什麽也不是。加上妈妈一直以来的教育,我对小孃的话难以理解。 那时文革已开始,六孃小孃他们都经过了中国农村极度困难的叁年,严重的饿过肚子。除此以外,还有政治上的歧视,外婆被批斗的经历。这一切,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小孃在我面前竟然也能从不提起! 我也经历过那个年代。只因为城乡隔绝,因为对负面消息的严密封锁,我对于国家严峻的经济形势,尤其是农村里遍地饥饿,甚至道路以扑,时有饿殍的可怕情景完全不知晓。不知晓万里之外的夹边沟的惨绝人寰,不知道河南信阳的惨烈故事,不知晓四川峨边的人间悲剧,甚至不知道近在咫尺的亲人们面临的灾难! 继外婆最小的女儿是比我还小的九孃,困难时期,一天,外婆牵了她的手到街上,要把她送人。她哭着不肯,外婆也哭,母女俩又牵着手回来了。这事是九孃最近才告诉我的。 几十年过去了,当人们已不惧于说出苦难的真相时,亲历者们年事已高,大都不肯重提当年的痛苦境遇,因为那不但有贫穷,还有难言的屈辱和悲凉!他们从记忆中删去这一切,为了晚年心景的安宁。虽然有勇敢的历史写作者打捞真相,由于言论自由的空间太小,真实故事的记录与传播极有限。以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才有一些理解当年走过郭叔叔家暗黑的楼道时,我的六孃小孃的决定以及她们的痛苦和无奈!当时出身好的男孩或可以参军,而出嫁是女孩子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 所幸郭叔叔只是身形侏儒,不光工作不错,收入稳定,让六孃一家的生活比较有保障,而且为人很好,很爱家人。他们的长女跟我说起过小时候,因为父亲的身材被别的孩子嘲笑。我告诉表妹,她爸给我的印象总是快乐而满足,从不见有自卑。他在单位的工作必有过人之处,才有这样的自信。但我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记得小孃跟我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对完美爱情的追求是人的天性,不论什麽时代。现代人以为,婚姻要以情感为前提。 我的爸爸妈妈生于上世纪20年代,是现代人。大姨妈和叁孃四孃也是现代人,她们姐妹有幸受到民国时期的学校教育,在她们幼时,中国还有不少人家会给小女孩緾脚的。妈妈说,小时候家里的老人以为几个女孩子都不緾脚,不像话,她的母亲便拿起了裹脚布,就几天,我妈妈不干了。我外公赵买办受洋人影响,回家看到就说:算了算了!外公还尽力支持女儿们上学读书,也支持她们婚姻自主。他看他的未婚女婿,并不看重其家世,以为他们本人是努力上进的就好,他相信一个人只要勤奋努力就会有上升的空间。 但是,在另一个时代,外公继室的更小一点的子女,便没有这样的好运。不但女孩子,男孩子也不能做到完全的经济独立。那个时代,被爱情遗忘的,不是某些角落,而是几乎整个的中国! 外公的四个大女儿,都是非心爱的人不嫁的烈性,都实践了自由恋爱。到红旗下长大的六孃,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了! 历史学家常爱用“转折”一词,不是前进,不是后退,是转折!在我外公的子女们的人生里,这个转折意味着什麽呢? 小孃 我的小孃长相出众,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在老家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一个人物!她的一生真是不断的励志故事。 她并不甘心为了穿衣吃饭把自己嫁出去。她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也想找一个可心的人,志趣相投的人共度一生。她和一位汽车兵通信一年以后结婚了。 我和爸爸妈妈参加了那场婚宴,那时至今,中国农村红白喜事中最重要的内容都是酒宴。汽车兵叔叔身材修长,长相俊气,见人笑嘻嘻。他家也在茄子溪,只是跟小孃不同一个村,复员回家以后,他在当地工作。 那天新娘把我叫到一边,说:他所有的信都是他的班长替他写的! 代写情书?在我听来,实在不可思议! 她得知真情后,曾想解除婚约。 她可以不嫌他文化低,但不能容忍欺骗! 但她还是结婚了。 她说不嫁人不行了,二十大几了,必须要离开自己的村里,农村里嘴太多,实在呆不下去了!要逃离家乡的政治压力、社会舆论,小孃仍然只有出嫁一途。那会当兵的有几个有文化?请人代写情书的事,部队上不少,这在社会上农村里都不是个事!汽车兵的政治条件,职业条件都好,如果两人都勤劳顾家相互体贴,也可以是美满的婚姻!欺骗?就你们这种书读多了的女子才这麽想! 小孃生下儿子以后,在他的名字里加上自己的姓,取名寒!她跟我说过,自己的婚姻生活太寒心。我不知道她和前汽车兵发生过些什麽,但她心里的那个梗显然越来越大了。 小孃是当地少有的高中毕业生,她因为生病休学,就落到高66级,错过了考大学的机会,这是她终生的遗憾。 小孃是回乡知识青年。 文革中,中国农村有一种赤脚医生制度,培训知识青年成为有一定医疗知识技能,又没有医生编制,没有稳定可靠收入的不脱产乡村医生,以解决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小孃努力自学,勤奋工作,成为远近闻名能解决问题的赤脚医生。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还得兼顾农活与家务,还要教育孩子!她严格要求儿子和女儿读书上进,一定要他们跳出“农”门。以后,她成为当时卫生院的副院长,终于得到城市职工的待遇。退休以后,她拼尽力气带外孙,保障生活又辅导学习,辛苦到孩子考上大学后,才略松口气,自己已是一身毛病。 她周围的人,包括亲友们,几无人在知识文化和上进心上能与她比肩,也少有能够理解她的。她心直口快,也要求侄儿侄女好好读书,常常恨铁不成钢,侄子们未必以为然。她对生活散漫,劳动不能吃苦的小姨父非常不满意。每次见到,常要听她数落他。夫妻之间的差异与积怨,没有随着孩子的成长与岁月消散,反而益深,甚至相互伤害。亲人间难解的僵局,是世间的最痛! 前不久她自豪地跟我说:你不要客气,小孃现在每月也有几千元退休金了!我才敢问她一个深藏多年的问题:七七年为什麽没有考大学?她说当时忙到连高考的消息都不知道!天哪,她住在重庆市郊,又不是边远乡村,看不到报纸?怎麽能辛苦成这样?她是怎样撑过来的呵! 我的1949年出生的九孃,文革前初中毕业,没有小孃那样远大的志向,没有选择上高中,而是报考中专学校,文革中被分配到忠县工作,便逃出生天,成为有稳定收入的国家职工。她自由选择了在忠县武装部工作的爱人,家庭和美。回想小孃,真感觉命运弄人。 读不下去的畅销小说 后来我认识的几个年龄段的农村知识青年,都憎恨歧视农村人的社会制度。“凭什麽生下来就不如别人?为什麽天生的就没有出路?” 我在秀山当知青时,有人跟我说:农民怕什麽?犯了啥子错误都是下放农村当农民嘛!实质上农民就是中国的最底层。生产队有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农民,人家说笑不回应,笑话他也不吭声,叫干什麽干什麽。听说是武汉的大学老师,右派。后来改正了,就回城市了。 上海人叶辛到贵州插队,写下乡知识青年的小说叫《蹉跎岁月》,拍成电视剧,打动了多少人!中国当代文坛整个的知青文学,从最初的孔捷生《在小河那边》到如今很火的《人世间》》几乎都是为城市下乡的青年叫屈喊冤,惋惜他们的青春岁月在农村中被蹉跎。那麽,我的小孃呢?那年月里亿万不能离开土地的农村青年呢?他们的青春不是青春?他们天生应该被蹉跎? 他们的人生被路遥写了。 1986年,陕西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曾被人民文学的期刊《当代》退稿。发表在广州的文学期刊《花城》后,人民文学出版社花了大钱买来版权出单行本。路遥英年早逝,令人扼腕。20年后,当初退路遥稿的编辑昌义写《记得当年毁路遥》,记录了事情经过。昌义是大学同学,比我小10岁,他爹是威远矿工。他常有令我佩服的见解。 跟昌义微信聊这事。他说:我退休前很多年里,《平凡的世界》每年销量都有一百多万,超过《活着》,超过《狼图腾》,远超郭敬明韩寒和其他一切最新最畅销的青春网红文学。毫无疑问,这是图腾式的经典了,无穷无尽,前赴后继的乡村和底层知识青年(当初是回乡知青)把《平凡的世界》当成了圣经,很多后来很有成就的作家都说不止看过一遍,而且留着泪看。我其实也是一个屌丝,本该是知音,很奇怪没有被笼罩,而是清醒得无情地“看不下去”,思想和故事都一览无余,精神和情节都毫无悬念。这个结论我至今认为没错。但是,一部小说,能够超越这些铁板钉钉的毛病,成为人山人海的图腾,那就一定有“形而上”的神力。一旦成为经典,那些陈旧的传统的落后的思想和观念和技法,反倒成了超越短期时代特征的“永恒”了。 我也承认,如此畅销的小说,我读不下去,几位同行朋友也都以为《平凡的世界》思想与写法老旧,不太读得下去。 昌义:那是因为同行朋友们早就走完了从乡村到城市的奋斗之路。而那些热心读者,还和孙少平(《平凡的世界》男主角)一样在路上。 他说,路遥写的“就是中国搏命期间,无数搏命的乡村青年的人生。” “搏命”,这个词很准,我不会用,我没有体会。 众多的读者,有农民工,也有大学生。现在的大多数大学生,都是年轻时的小孃。尽管我们会和他们做朋友,做亲戚,会心疼他们,但是,“火石没落到脚背上”。我们追求诗意,追求深刻与新潮,就是不能与孙少平们共情! 现在年轻人有压力,“卷”得厉害。我们那时倒是不卷,不卷的一重要原因是上亿的农村青年天然地为我们让道,还不算因为政审的原因被淘汰的城乡优秀青年!我是幸运地占有了国家有限的教育资源。 历史学家看到了这个国家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发展,一个农业国,要优先发展重工业,要一跃而成工业国,尤其要耗资巨大地准备打仗,要国防现代化,种种标志说明,国家做到了。可是中国人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尤其是中国农民的巨大牺牲仍然书写得不多。为了强国,就可以将大部分国人划进下等层级,剥夺掉大部分人受教育的权利,自由选择人生路径的权利?就可以这样地牺牲平等,牺牲亲情和爱?那麽,强国的目的是什麽呢? 小孃对我是信任的,她能告诉我一些外公外婆的过去,这些事情,在农村里至今是不肯对外人讲的。但我总感觉到与她有一点隔膜,这不是我们努力能够消除的。她快80岁了,身体不好,努力自己照料自己,还是要强,而且头脑清醒,还是有难以平息又难以言说的幽怨。每次见过她以后,我总要想,呵呵,假如时代给予她更大的空间…… 因为改革开放,因为市场经济,因为城乡差别的缩小,小孃的命运不会再被后代重复了吧。路遥和孙少平、高加林(路遥小说《人生》男一号)们从底层翻身的故事还有生命力,因为一些巨大的差别仍然存在,某种精神上的烙印若隐若现。 2022年12月15日,看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安妮.埃尔诺获奖时的讲话,她说她的写作是“复仇”,这个词如子弹般击中了我!不知道这个词在法语里还有什麽含意,但汉语的意思简单明了,她向伤害过她的不平等复仇!她受到了什麽不平等?性别歧视,不许坠胎?似乎她更在意的是她出身的阶层与巴黎精英们的差别?她的父母还开有杂货店和咖啡店,虽说生活不容易,但她的性别与出身没有耽误她的教育,很年轻的时候,她就因为学习好,顺利成为教师,跨越了原生家庭的阶层。 如果埃尔诺感受的不平等,要为之复仇的不平等是贫嵴土地上的矮树丛与参天大树的差异,有机会移栽,或能高大;那我的小孃呢?中国那些年月里亿万小孃一样的农村女孩呢?她们是岩石下土缝里的小草,阳光照不到,雨水也不足,凭一已之力,伸不出头来! 中国农村出身的作家莫言、路遥、周克芹们,他们的写作也是复仇麽?他们没有直接说出复仇一词,因为他们思想和语言上还有锁链?或因为他们是男的,不平等对他们人生的吊打还不够狠? 钱是人的腰杆,衣裳是人的胆 现在常见知识界朋友叹息国人的愚化驯服,恨铁不成钢之极,以为喊不醒不愿醒的人。或许真有这样的人,但渴望爱与自由是人的天性,总体的大多数的人的天性是不可能泯灭的。只是,中国人这几十年来,不说别的愚民训练,就是“城乡二元化”(多麽温柔的一种提法,谁发明的?)造成的严重不平等,疆域之内,对农村对农民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歧视,已被熟视无睹,知识精英们有几多体会呢? 70年代初,我在重庆清华中学初中任教。这个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在按居住地区入学的政策下,学生有城市人口,也有不少农村的。1974年,我接手一个农村孩子占80%的班。孩子们多数衣衫褴缕,有的还面黄肌瘦。那时农村同学一期的学费是3.1元(城市学生3.5元),每学期我们班都交不齐学费,连集体去看电影都交不起8分钱的电影票钱! “老师,我妈妈说,8分钱可以买半斤盐巴,够一家人吃一个月了!” 那时我也是四川秀山县下乡当过叁年知识青年的了,在重庆城郊的农村学生家里访问,仍然常被家徒四壁的贫困与畸型的家庭关系惊到。这还是大城市重庆的近郊农村,多数是蔬菜大队,生产蔬菜是能够收入现金的呀! 比学习不好、生活贫困更让人揪心的是农村孩子们的心态里那种深刻的自卑!他们常说,“他们工厂班”,“他们城头的”,意思是我们班天生就不行。 歌咏比赛时,我们班的同学一上去,台下便有笑声。同学们借来的白衬衣好些又小又窄,下面露出破烂的棉衣,有的裤脚一高一低。台下有比我更年轻的实习老师说:哎呀,我们班没有统一服装吗?我说:哪里没统一?不是说了大家都穿白衬衣蓝裤子麽? 下一个节目是城市班的,女生穿一色水红的确良衬衫,在那年头真是华美炫目!我班活泼开朗的文娱委员头一回看到,兴奋得很:老师,他们好提劲呵!好提劲呵! 我体会到什麽叫“他们工厂班的”。 回到班里,我跟男女孩子们发火:以后不许跟我讲人家提劲,我们也可以提劲的!人不怕穷,就怕没志气!那天放学回到宿舍后,我还为农村学生没志气愤愤不已。 隔壁小朱老师的妈妈听了,跟我讲:赵老师,钱是人的腰杆,衣裳是人的胆哪! 朱妈妈的这句话对我真是醍醐灌顶。 小朱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她的班里也是农村学生居多,我给她的班上语文课。我俩一定要让学生们见点世面,便领着一百个学生到市里活动。那时车少,学生队伍是可以走在马路上的,城里人很少看到穿得这样破的一大群学生,指指点点地讪笑。孩子们还很高兴,天真地笑着说:老师,他们喊我们江津农夹! 中国的城市人在好多年里直接把“农民”当成一个骂人的词。那时江津是重庆附近的穷地方,口音跟重庆也明显不一样,说人是“江津农夹”是说人家天生低贱,骂得相当狠了。我的学生们不知道是城里人骂他们的话! 还有一句常听见的恶毒的骂人话是“你红苕屎都没痾干净”——就是说没有脱干净农民习气,指人家出身农民!我第一次是在作家协会的一个小圈里听人说出这话,引得全屋的人哄笑,我一时不解其意,明白后真的很惊愕。说话的人还算不得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做文章很认真的。 到80年代,农民可以自由进城卖菜,买家卖家斤斤计较很正常。有一次,在我家附近人民路的小菜市场,一位老太太明显地欺负卖菜的青年农民,要求圧价,还出言不逊。小伙子跟她争辩,却引来四五个老太太几乎要哄抢,身强力健的小伙子竟然不知所措!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是自由市场,爱买不买随便!有个城市户口,就可以骂人麽? 那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勤劳上进的农民,身上的蓝布衣服也干干净净。80年代初,重庆这个山水城市还只有两座跨江大桥。他应该是凌晨就开始到地里摘菜、捆好、洗好,然后换一身衣服,再把沉重的担子挑到公路上,或等早班车,或在渡口等轮渡,然后一级一级台阶迈步,把菜挑到市场。他或许已忍受过公交车上乘客鄙视的白眼,甚至嫌弃的责骂,一个壮实伶俐的大小伙子面对几个蓑老太太的无理都无法应对,他心中得有多少自卑与委屈! 我女儿上中学时,已是90年代,她有一次提到谁没有教养,竟说“就是一个农民”。这或许已成为城市少年的口头禅!我不许她这样说。 斗转星移,近半个世纪过去,当年清华中学那个班的学生已年近六十,做了爷爷奶奶。农村同学里出了好些有实力的老板,家有好车豪宅,同学聚会出手大方,婚丧嫁娶场面豪华,女同学都时尚漂亮。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对我非常好,我感动不已。但我知道,他们也会认为老师依然书生气,担心我言论出轨。我理解他们比我更注意安全。 现在人们发现,好多腐败分子出身农家,贫困的农家。评论家以为周梅森在《人民的名义》里写的祁同伟特别真实。祈同伟进了城,做了高官有了钱,仍然缺安全感,对金钱有无可遏止的欲望!这个角色让人想到,几十年的“城乡二元化”,极贫的农村生活对国人人格的影响之深远。 相信不只我的小孃,至少有两叁代农村人在内心深处还有被歧视的伤痕,其间有多少难以言说的卑微、屈辱与悲苦,只有自己知道!时代改变了,多数人的伤痕或随着岁月愈合成疤或深埋心底。有的伤痕或在某种情形下成为溃疡,把人变成祁同伟。有的创伤却能成为极好的养分,滋养出美艳的花朵,甚至参天的大树,比如作家莫言,比如我的校友学者小冉。 大学有位同学的女儿学西班牙语,在西班牙游学时,房东看小姑娘可爱,说,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还特别强调:是个农民哟!原来在那里,农民家庭富裕,农民青年素质好,是男朋友的优选。聊到这个时,同学们都不由笑了起来——在中国,至今也没人会说,“我跟你介绍个农民做男朋友。”
本文代发国内作者赵晓铃(原重庆作家协会主办的《红岩》文学杂志副主编)文章。 近年来她致力于民国史研究,主要作品有《卢作孚的选择》(参见冉云飞书评) 赵晓铃是我巴蜀学校校友,她不幸早逝的妹妹更是我儿时的同学和朋友。我发蒙时期读的很多中外书籍都是和她妹妹一起读的,当然也就是由她这位姐姐介绍给妹妹的。比我们仅高一个年级的她,说起话来是那样头头是道无容置疑,小小年纪的我对她便很是钦佩崇拜。儿时有幸得到这样的营养,一生都因之而受益:一心想早早脱离蒙昧,对世事真善美有所追求。好友分享读书,挚友即心灵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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