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的幽默和禁忌 吾 丁 其實,崔哥說“中華民族到了最該幽默的時候”,他特別強調的不是中國人缺乏幽默,而是說“不要裝”。現在很流行“裝”這個說法,“裝”的內容也多種多樣,這個話題展開以前,先說幾句別的。 幽默這個東西呢,與各國各地的文化密切相關。換句話說,不同國家不同地域,都有其屬於自己的幽默。從這個角度來說,籠統地說中國人缺乏幽默,也是不全面的。崔哥和黃西,就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幽默。崔哥代表的是京片子味道的幽默,這個幽默的根基是北京式的;黃西呢,講的是英文,自然用英文的思維,用美國人的幽默方式,老美聽了,或者懂美國文化的人聽了,覺得好玩。據說他最近在華人的聚會上用中文說了一段兒,結果完全不靈。 我強調崔哥的幽默是“北京式”的,我不敢說“中國式”的,因為中國土地遼闊,地域文化差異之大,有時彼此跟外國人沒什麼區別(我到現在不明白我跟福建人為什麼屬於同一個國家,我們的文化太不一樣了),不存在一個通行全中國的幽默感。不誇張地說,趙本山的幽默到了河南還勉強能通行,到了上海就不好使了,廣東的老鄉們看起來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有人說你胡說,趙本山在天河演出也能爆滿,我只能很抱歉地告訴你,去看的人,99%都是東北老鄉,1%是外地打工者湊熱鬧的。廣東本地人才不去看——因為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 當年在上海,大家擠在一起看電視,偶爾看到馬三立,我們北方同學們笑得前仰後合,上海同學們則個個莫名其妙不知道我們在笑些啥。……換台換台!於是換了台。 同理,周立波的舞台就在上海,到了北京也不靈。 鄉下人如果能聽懂上海話並且了解一些上海文化,看看姚慕雙和周柏春還是很有意思的,他倆的表演形式和逗樂方式,跟北方的相聲很接近。 現在我們來思考一下“裝”的含義。在討論“裝”以前,先說一點相關的話題。 中國這個國家裡,最少有兩個中國。這話有點繞口,分開來說就是:有一個朝廷的中國,另一個是民眾的中國。這是最粗略的分法。如果用其他的標準來劃分,中國裡頭可能存在更多的中國——那樣說起來有分裂分子的嫌疑,而且需要更多的歷史知識,就算了。 簡單地說,中國裡頭有兩個中國,這是一個符合事實的描述。始皇帝天下一統,從此進入皇權國家形態,或說“家天下”的國家形態,與“封建社會”的形態是截然對立的,即,始皇帝統一了中國,封建社會隨之結束。這樣,兩個中國就悄然出現。兩千年以來,中國這個國家一直在“兩張皮”的狀態下混吃等死,不過2000多年畢竟給他混下來了,也算一個不小的成就。 中國社會是一個金字塔形,皇帝和皇族高高在上,占據極少的一點人口數字,而下邊的大頭,則是那些可憐兮兮的芸芸眾生。兩個集團互不搭界,皇上皇族自然不去民眾那裡討生活,而草民們也把窮人的基因代代相傳,除了極少數有運氣的傢伙考取了功名脫離了草根,絕大部分代代都是與國家不相干的窮人。皇上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百姓認為,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皇上認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民眾的中國則認為,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皇上把天下看作自己的私產,一般來說也還能體恤民情,儘量讓大家日子過得去,能不難為他們就不難為他們,只要他們對自己保持尊重就成;老百姓呢,也給皇上點面子,茲凡日子過得去,你皇上老兒享受你的,我們草民樂呵我的。極少數人掌控着一個巨大的國家,拒絕大多數民眾參與國家事務;大多數的民眾在自己的國家被邊緣化,無權介入國家事務,久而久之也適應了這個邊緣狀態。兩張皮的國家形態就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模式。 皇上逐漸成了一個神聖般的存在,民眾對其只能仰望不能違抗。這種國家形態下所產生的大量的民間藝術,當然有幽默成分在裡邊,但是,一般而言,沒有人敢在公開場合調侃朝廷。這就形成了一個中國文化力特有的現象:在對皇權無奈和臣服的同時,產生了對皇權的恐懼和禁忌。——不能說,不能笑,不能碰。 “三不主義”就此形成。 說到皇上體恤民情,我給大家講個大清皇帝的例子。很多人也許注意到,乾隆爺以後的幾位大清皇帝的名字都很怪,甚至不知道怎麼念,這就對了。話說乾隆爺是個大孝子,他人生的目標不是為了民族的興旺和國家的強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是為了讓老母親享福。這是個多麼崇高的目標。結果,乾隆爺的母后,母儀天下四十餘年,享盡了人間富貴,享年八十六歲壽終正寢,真可謂”福”太后也。——話題說開一點,其實後來的西太后的人生目標,也就是想象乾隆爺的母后那樣享一輩子清福,她對權力並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歷史機緣促狹,一輩子沉浮在宮廷權鬥之中,國運多舛,根本沒有享福的命了。 乾隆爺臨終留下一句家譜,命令其後代按照這個家譜起名字,叫作“永綿亦載奉慈頤”。什麼意思呢?說白了就是“千秋萬代都要讓我老媽高興”。可是,因為皇帝的名字屬於忌諱,你用了那個字,一般人就不敢用了,比如你用了“永”,那麼老百姓起名字就不能帶“永”了。為了體恤民情,嘉慶帝的名字叫“顒琰”,其實應該是“永炎”,兩個字都很怪,為的是不給老百姓起名字設立更多的障礙。以後的道光帝叫“旻寧”,旻采“綿”的諧音;咸豐帝叫“奕詝”,然後到“載淳”,“載湉”,都是不常用甚至很怪的字。都是出自同一個想法。 到了後來,皇上叫“澤東”,民間就沒有人敢起名叫“澤東”,最多敢叫到“澤民”而已。有人寫了一個電影劇本,描寫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的生涯,其強盜的頭子名叫“毛澤西”。這裡頭的惡意就很明顯了——也從反面說明,拿皇上來調侃,在中國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弄不好要掉腦袋。文革期間就有人因為不小心說走了嘴而人頭落地的。 幾千年下來,中國人就在這個不成文的禁忌里頑強地生存着,個個都是生存大師。到現在,兩張皮的社會狀態沒有改變,在下邊這個中國——民眾的中國,卻因為越來越多的社會弊端而隨之產生了民間的調侃幽默,你去劉老根大舞台看看,其實那裡對社會對國家的黑暗,揭露得已經有些肆無忌憚了。但是,這些內容決不能在政府的媒體上公開。媒體仍然是黨的禁臠,黨控制着一切思想和言論。民間的幽默,只能在民間流傳,而在官府那裡,在央視那裡,仍然是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經地調侃者,謊話連篇地歌頌着”。你看春晚,就是這麼一台噁心人的東西。 在朝廷的中國里,一切仍然是帶着面具的。尤其是對朝廷和皇族的調侃,是不被允許的。趙本山調侃的對象,只能允許到鄉長級別,鄉長以上咔嚓掉。在此我給大家透露一點我黨的機密。根據中宣部的內部規定,媒體的報道底線是這樣的:死人不管(罵毛不限制),活人可以罵到中央委員級;常委不准公開罵,誰罵抓誰。所以寫毛澤西,應該沒事兒。 所以,崔哥在中關村的網易大廈里大侃特侃總統,下邊的聽眾一聽,我的哥哥耶,這都是常委以上的級別,誰他媽敢公開調侃啊,這裡不是西雅圖,是中關村!保不齊聽眾里就坐着幾個國家不安全局的人,怎敢造次。所以誰都不敢出聲。把崔哥急壞了。 所以崔哥提醒大家“中華民族到了最該幽默的時候”,他的意思是說,調侃國家領導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人家美國成天拿總統開涮!咱們中國的國家領導人,整天端着一本正經的架子,累不累啊!他沒想到,這皇上的架子都端了2000多年了,誰能放得下。放下了就跟大眾一樣了,那還能顯出牛逼麼。 作為補充,我想指出,除了崔哥提到的對國家領導人的調侃以外,中國人還有一個禁忌不敢觸碰。那就是國家民族文化歷史這個領域。對中華民族進行自我批判自我調侃,或者說其他國家比中國好(尤其是日本),仍然是一個犯眾怒的冒險勾當。 王小波就敢在小說里公開調侃中國的四大發明,說中國人發明的紙是“擦屁股的紙”,我很喜歡這樣的調侃。——自我批判是一種自信,是一種豁達的胸襟。把清明上河圖調侃成“清明上墳圖”,對民族文化沒有傷害。就算我不喜歡,還有您喜歡呢,你們全家都喜歡。您到底怕啥。 2013/2/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