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 Pagel 在他的新书“wired for culture“称部族为“cultural survival vehicles"。 ”cultural survival vehicles“应该说一个相当新的概念,我还没有找到对应标准的中文译法,也许译成文化生存载体比较好。 我历史随笔中反复强调小共同体的重要性,因为从文化发展的角度讲,小共同体是文化能以生存和发展最重要的载体。 如果问我对秦制批判的中心是什么,秦制毁灭了社会小共同体也因之破坏了文化借以传播发展的载体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 世界各国历史演变,小共同体是一个普遍存在又不可回避的实施。欧洲的庄园是个小共同体。世界古代社会的村社是个小共同体, 更古的氏族或部落是个小共同体。 手工业行会是个小共同体, 中世纪的欧洲大学是个小共同体,现代社会无数社区,无数专业团体也是个小共同体。当然古达小共同体和现代小共同体有很大不同,这里先不讨论。 我们重点还在古代小共同体。 我眼里小共同体是一个类似个体组成的团体,成员有相当的共性,基本平等,广泛参与小共同体的活动,有共同利益。因为共同利益和共同社会,才有公共利益,公共文化的衍生文化。 英国中世纪的庄园可能是领主的产业,但农民有公共的林地和草地,庄园有村民大会,对涉及村民共同利益的事物作出决定, 庄园法庭对村民之间的争执作出裁决,法庭陪审员多来自农民本身,中世界的英国庄园是个小共同体。 农民生于斯,死于斯, 小共同体或庄园文化影响每个人的生活。 公共文化, 如合唱,集体舞,小孩子集体活动,青年人追求配偶,成年人管理社区,都是共同体文化的一部分。 为什么Pagel强调部族为文化生存载体,因为文化的演变受奖惩(反馈)影响极大。所谓好的行为如果不能及时得到奖励,坏的行为如果不能及时被惩处,好的行为就会变得越来越罕见,而坏的行为就会变得越来越流行。 而好坏基本是个共同体的概念。在一个孤岛上生存的鲁宾孙行为好坏多少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他无法伤害别人,也无法施爱于他人。 从这个意义,没有小共同体就没有文化的发展。 小共同体对个人行为能提供极为迅速的反馈。 国家能不能代替小共同体对个人行为加以奖惩呢? 某种意义上可以,某种意义上不能。 不利处在于国家无法监督每个人的行为, 从个人到国家再到反馈的时间尺度太大(太慢太罕见), 从这个意义,国家永远不可能创造出一种能取代小共同体文化的环境。 国家试图取代小共同体成为道德的监督者,其很可能的后果就是虚伪。 从社会层面对好坏的反馈和国家要施加的反馈相反。比如水浒描写的环境,从国家层面,造反者死。但从实际的层面,无数铤而走险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社会就处于一种极端虚伪矛盾的境地。 小共同体发达的古代社会,大规模的造反(造反可以说是一种纠偏行为)比较少,因为大部分的矛盾都化解于小共同体这个层次。 现代古代小共同体结构仍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美国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最后都不能不和部落长老合作。 部落就是伊斯兰世界最重要的小共同体。 伊斯兰教清真寺就是组织小共同体的最重要的核心。 伊斯兰教徒,生老病死都离不开清真寺,离不开部族。 这就是伊斯兰文化的精髓,伊斯兰家的教义最后融化在小共同体的生活之中。 在历史上,伊斯兰教的清真寺系统和基督教的教堂系统都提供了大量”社会产品“,包括精神产品(生死服务)和其他产品(教育,医疗,救济, 公共文化如公共音乐)。 秦朝统一可以算中国历史的分野点。 先秦时代,虽然礼崩乐坏,但仍旧是一个小共同体盛行的世界。秦之后,是一个小共同体消失的时代,个人从小共同体被剥离出来,成为国家大共同体成员的时代。 在这个过程中,秦制还有一些极其显著的特点, 比如,国家拿得多给得少,基本不承担原来小共同体承担的大部分社会职责,更不提供百姓所需要的精神产品。 如果打比喻的话,一个小共同体发达的社会,人生活在一个个团体里面,就像一串串葡萄枝,每串都有一堆葡萄。秦制社会,像一个散沙社会,又像一个有癌细胞的社会, 腐败强者(癌细胞)可以迅速侵入周边的细胞,扩大自己的病变区。 当全部机体都为癌细胞感染,社会就进入死亡阶段。 社会死亡,癌细胞也随之死亡,出现的又是一个新的机体。 从这点看,我们可以理解有发达小共同体社会为什么对外面入侵有极强的抵抗力, 因为外面入侵危险的是小共同体的生存,而小共同体又有足够凝聚力抵抗这种改造。 对于秦制下的百姓,国家层面的更换对他们过于遥远,平时处于散沙或个体状态的他们有缺少组合凝聚的机制,所以反而对外族入侵(甚至内乱)缺少抗力。 秦朝之后中国大政权对百姓结党都极为忌讳,对民间不断自发产生的宗族的类小共同体组织常常采取“严打”(对纯文化的儒家宗法家族可能网开一面)。秦汉大批迁移富户豪杰就是最强力的措施。 后唐到宋,义门陈家族居十数代而不分家,发展成为近4000人的小共同体,引起宋朝政权的忧虑。宋仁宗下令硬把义门陈家拆成297家,分散到全国,美其名为各地百姓表率, 这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秦制国家设计的宗旨很清楚,百姓的所有都属于国家,不需要有头脑,不需要有自卫的能力,国家领导小民,国家保卫小民,所以一旦国家崩溃,小民则处于鱼肉状态。 一个小共同体发达的国家,中央政权崩溃从来不是社会的终态。 只有当大多数小共同体崩溃之时,社会才到了末日。 从这点而言, 我们也可以理解“封建”社会的韧性,为什么阿拉伯世界如此,为什么蒙藏社会如此? 为什么唐,宋,明清又如此。 |